绣娘

白衣

公子

初夏的雨夜，寂寞而悲痛着。
大红的喜烛，锦丽的嫁衣，没有给我寻得归宿栖属的欣喜，反倒添了一股为春憔悴而留春不住的忧思愁绪。
这是我与公子的洞房花烛夜，是的，是公子，不是夫君也不是相公，仅仅是公子。他只准我这样称呼他，因为，我不过是他父母之命下不得不娶的一个妾。
三更天外，雨声忽大忽小，时而霏霏时而滂沱，我侧耳细听，却始终等不到那个令我魂牵梦萦了一生一世的脚步声。
犹豫了再三，终是忍不住掀了盖头的一角，抬步朝着房门走去，可是伸出去的手却在门扉前缩了又缩，踟蹰着不敢去碰触。
不知我就这样跑出去找他会不会惹得他不悦，也不知他看到这个与前世不同模样的我会不会认得出来，若是认得出来那就是老天莫大的恩赐，若认不出来我又该如何让他知晓我是谁?
心思翻转间，门霍地被由外向内推开，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腰腹间多出来的一只手臂将我稳稳地拖住，我惊愕地看着眼前那磊落的青衫，视线迎上那清俊绝伦的容颜，百般滋味萦绕心端，与嫁衣同色的红盖头，就在我与他的四目相对之中悄然坠地。
“公子……”轻颤的嗓音，是我压抑不住的悱恻情意，跨越了一次生死轮回，我终于可以再一次将他拥紧。
他却挥手拒绝掉了我的“投怀送抱”，放开我独自走到床沿坐下，一笑倾城但凉薄。
“绣娘，你知我娶你并非本意，若不是你的爹娘有恩于叶家，我是断不会迎你过门，不过，若是你何时想通想离开叶府，只需同我讲一声，我自会……”他停了一停，许是因我已然开始苍白的面颊，可那停顿也只是刹那，“我自会给你一纸休书，还你自由!”
我忽然额角疼痛，喉间沙哑起一番哽不住的心酸：“公子……”
“无须问我为何如此，即使给你答案你也未必会信，我只能说，我是在等一个人!”他短叹一声，微垂下眼睑，藏起那眼底包含着的心事。
我紧咬着嘴唇，想提步上前，却在听得他那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后，不自主地将步子拉回。
他抬眼瞧我，淡淡地道：“这院子里我已经安排好仆人伺候着，有什么需要只管跟他们吩咐，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也可去锦园找我!”
我蠕动了下嘴唇，想说什么却也只是点了点头，妾室只能居住在偏院，锦园只有正室才能住得，而我，没有那资格与他同进同出。
见我应了，他脸上的神色稍稍放松，不知是否因为我的乖巧听话。
从床沿站起，动作间带得艳红纱帐微微轻颤，他朝我走来，却只在我的期盼中与我擦肩而过，推门，准备离去。
“公子!”我赫然转身，不顾羞赧地拉住他的手，“常闻公子最爱背美的女子，绣娘恳请公子留下，审一审绣娘的后背是否也美好一如旁人!”
我大胆地抬眸，殷切地将他凝视：“公子……”
他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再次笑得凉薄：“不必审了，我已问过你娘，你的背凝滑无瑕，很美!”
我一怔，娘亲当然不会说出我的背上有凤翎胎记，因为在这样的朝代，身上有龙凤标记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那是皇族才可以享有的特征。
公子凝眸一瞥，而后，不做任何留恋地推门而去。

前生

开启又闭合的门扉，带来夜风凄雨，吹进心湖，打翻了思绪。
我踉跄地后退，眼眶濡湿，指尖颤抖而冰凉。
跌撞间，艳红的水袖拂灭了桌上的红烛，最后的烛火烧过我的手指，却没有丝毫疼痛。
屋内霎时黑暗，我慌乱地拾起红烛，寻找火折重新将它点燃。
满室通亮，可我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心里忽然一片漆黑，漆黑得不带一点儿光亮和色彩。
一滴清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下，滴上掌心，砸得肺腑生疼，那痛楚在身体里翻卷，搅起滔天巨浪，将我的神思涌回前生的奈何桥边……
我与他十指紧扣，双双跪地，拒绝喝那用忘川河水煮成的孟婆汤。
孟婆看了看三生石，三生石上照出我与他前世的模样：“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今生该了的债，该还的情，三生石前，一笔勾销。来世若你们有缘，就算没了记忆自然也可以再续前缘!”
我摇头苦笑，我和他已经错过了两生，第一生因仇恨而伯劳飞燕，第二生彼此相惜之时却命丧了黄泉。
三生石上定三生，这第三生我不愿再与他彼此纠葛折磨。
忘川忘川，喝了它，我们又要失掉今生的记忆，若非要如此，我宁可跳下这忘川河，与他做一对有记忆的孤魂野鬼，也不要再受来世那百年的磨难!
“娘子，你可愿与我做一对鬼夫妻?”他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里的坚定不容人质疑。
我欣慰地钩起唇角，与他相扣的手指又紧了三分，这就是我所爱的人，他能知我所想，能懂我任何的一个微笑或者眼神。
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将我拉起，一同走向奈何桥下的忘川河。
世人皆知，若想转世投胎，必先通过忘川河，要过忘川河，则必走奈何桥，而能登上奈何桥的前提，就是喝了孟婆汤。
那些无法投胎转世的，便都下了忘川河，做了河里的孤鬼游魂。
忘川河水血一样的红，无数怨灵在河水里浮沉，被铜蛇铁狗噬咬，痛苦地挣扎，可是，我却觉得，那里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在我们一只脚已然悬空的时候，孟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前生都是至诚至善之人，何苦与那些恶鬼为伴?恶人遭惩，善人转世，这是冥律，你们若下了忘川河，我便是触了冥律!”
我轻轻收回脚，回头一笑道：“那孟婆就把我们当做是恶鬼罢!”
“不成!”孟婆面有难色。
我继续笑：“总之那汤我们是不会喝的，不喝孟婆汤无法转世，我们不投胎就是了!”
说完，我抬头去看身边的他，他也低下头来看我，对我微微点头，彼此心意相通。
孟婆将手中的汤碗放下，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又互看一眼，也不再说话。
对持良久，孟婆终于摇了摇手：“罢了罢了，你们不喝也罢，但这需折损你们五十年阳寿，你们可愿意?”
心头欣喜，五十年阳寿换来一世的记忆，有何不值?
“愿意!”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们同时说出。
“五十年后你们再来我这里，便不可不喝这碗汤!”孟婆道。
我们对视一眼后点头，只要有一世真心相守，便足够了。
孟婆朝我们走过来：“还有一个要求，你们不得对外人说出自己前世的种种!”
我愣了下，迎上去问道：“若不得说出，我们该如何相认?转世投胎后彼此都换了副模样，更不知将生在哪户人家，也许近在咫尺，也许远在天涯，没有个凭证，那这记忆留了岂不是等于没留?”
孟婆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在我们的背上分别留下一个标记，来世我们可各自去寻找有着这样标记的人，但却不得说出半个字，也不得用任何方式将其表达，若是谁不遵守这个承诺，将惨遭横祸而死。
我们将孟婆的话牢牢记下，更记下那标记的样子，携手过了奈何桥。
那标记，在他的左肩，我的右背，是一支凤翎，因为，我前生的名字，叫凤翎。

情错

我是洛阳城里有名的绣女，刺得一手好针绣，尤其擅长织锦鸳鸯，所以但凡人家有新嫁娘，十之有九会请我去绣那鸳鸯戏水、情深意长。
我虽不是官家小姐，也非出身富贵，但也常有名门公子前来提亲，放着那正室的尊荣不要，我却甘心给他做了妾。
原因，是他的左肩上，有着漂亮的凤翎胎记。
记得那日我给何家小姐送绣好的喜帕，而公子也正在何府做客，丫鬟不小心打翻汤蛊湿了他的衣裳，他则到厢房去换衣服，偏巧我误撞而入，就那么抬眼低眉的一瞬间，便见到了让我永生而不得忘的凤翎标记。
于是，就有了我入叶府为妾这一事。
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凭栏远眺，自新婚夜公子来过之后，就再也不曾踏入这偏院，他竟是真的就这样弃我于不顾。
一方面，我因他的不理不睬而心中酸楚，可另一方面，又有那么点儿淡淡的欣喜，薄薄的甜蜜。
很早就听闻叶家公子流连花丛，风流韵事无数，我一直心存侥幸，认为他其实是在等我寻我，只是如今我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知我就是前世的凤翎而已。
忽而别处隐约传来琴音，间或伴着女子的笑声，我略带迟疑地从翠亭的美人靠上起身，辨别着声音的方向，问着旁边的丫鬟：“是谁在锦园?”
“是苏家小姐，来府上做客的!”丫鬟小晴恭敬地回答着，末了还加了句，“是城南苏府的小姐，是个大户，刚搬来洛阳不久!”
“苏府?”我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心里漫起莫名的难言愁绪。
顺着琴声的牵引，一步一步，缓行到了锦园。
我在园外驻足，听着公子与苏家小姐谈笑风生、琴瑟和鸣，心痛阵阵，久久麻木而忘记了归去。
“绣娘，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耳边突然响起的问话，蓦然将我惊醒，我急忙睁大眼，让风吹干眼底的湿润，淡淡一笑道：“琴声美妙，不知觉就被牵引了过来!”
公子舒开心怀低浅一叹：“琴能排忧，实属良伴。洛阳城里，能有她这般造诣的，并无几人!”
我略略低眉，又微微抬眼去看那锦衣华服的袅娜背影：“可惜绣娘无法为公子排忧，绣娘会的，仅是刺绣。”
“你是绣娘，懂得刺绣便可!”公子随意地笑答，却令我心头一冷，他感兴趣的是琴，而非针绣。
我轻咬嘴唇，抬头将他凝视，可他的视线却落在了离去的苏家小姐身上，脸上的表情复杂莫辨，似乎有那么些迷惘，有那么些期待，又好像，带着那么点儿，潜藏的……忧伤。
他脸上那几不可察的哀伤，将我的眼睛灼疼，无声深叹，随他朝着那行将隐没在转角处的身姿瞧去。
就在这时，苏家小姐扭过头来，冲着公子含情一笑，甜美可人。
也就在这时，我恍如跌进了梦境，看到了前生的自己。那苏家小姐，竟是生了七分我前世的模样。

娶妻

啪——
我的手一颤，刚刚端起的青瓷茶杯猛地摔到了地上，滚热的茶水，顺着手腕丝毫不留情地漫延而下，从袖口一路染湿到鞋面。
小晴吓得一个激灵，急忙俯身给我擦拭，一边不停地责怪自己不该多嘴。
我只觉浑身无力，仿佛被人抽空了思想跟灵魂，茶香四溢飘散，本该沁人心脾，却嗅得我鼻尖酸涩。
公子他，要迎娶正室了，不是别人，正是那城南苏府会弹琴的小姐。
我在叶府默默地存在，默默地为他做着我可以做的一切事儿。他爱夜读，我便每晚亥时前去为他添灯，他喜芙蓉，我便绣了各种姿态色泽的芙蓉锦囊赠他，他恋着那雨后彩虹，每每落雨，我便在窗前呆望守候，等到天晴彩虹现，就差小晴前去告知他。前生的他喜爱娴静温雅的女子，我以为，他会一如当初那般将静得几乎被人遗忘的我爱上。
可是我错了，今生的他是另外一个人，虽然有着前世的记忆，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已不再是从前，很多事情不再如前生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完美，比如他不得不迫于无奈，而娶了我这个毫不相干的绣娘。
或许他在极目远眺，漫天漫地地寻找他前世的凤翎，也或许，轮回的风雨已将他彻底地冲洗，在那些故事的流转次第中，他只想重新体味一遍人生。
心里忽来一阵难忍的绞痛，一把推开小晴，我疯了样的冲了出去。
没有别的念头，只冲动地想要他知道，我是凤翎，我的身上有着凤翎的胎记，那个苏家小姐，只是与前世的我长得相像而已，她不是我，根本不是我。
奔到锦园的时候，公子正在作画，我看着他神采奕奕地泼墨挥毫，欲语伤而泪先下。
“绣娘，你来得正好，将这幅山水绣上屏风!”他未曾抬头看过一眼，却知道是我。
我心里的部分痛楚换成了疑惑，轻声问道：“公子怎知是我?”
公子但笑不语，看得出他心情甚好，画完最后一笔，他才直起身子回我道：“脚步声，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同的!”
苦涩的心里挤出一滴喜悦，我微微扬了扬声：“公子在意过我的脚步声?”
他一怔，眉宇间揪起叫人看不清晰的情结，但在看到我的泪脸梨花之时，立刻换了神色，先是惊诧，继而是了然。
“你……可是想通了?”他那松开的眉心又隐隐地锁起，“若是想离开叶府……”
“公子!”我出声将他的话阻止，走上前去凝眼将他相看，“公子，苏家小姐的背部可是极美?”
他笑着摇头：“有些时候，那一点儿缺憾，才是我所要的!”
我心头一凛，急道：“公子所说的缺憾是什么?”
他微微愕然，而后随意地道：“一点儿瑕疵。本该是美的，可惜曾被烫伤，留了疤痕。”
我身体颤抖，是以突然找到了“症结”所在，心中更是焦急：“公子可确定那瑕疵就是公子心中的所想所系吗?那疤痕所掩盖掉的，未必就是公子苦寻的!这世间背上有瑕疵的女子又何止她一人?公子为何不看看我……”
我话到一半还未说完，霍然有丫鬟走来插话：“公子，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他点点头应允，在我的激动难掩中，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

凤翎

公子还是娶了苏家小姐。
叶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我站在公子的锦园外，等候。
公子醉眼蒙眬，从我身边一擦而过，我想开口将他叫住，只可惜，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是我不想说，不是我不愿说，是我真的，再也无法开口。
是我那日太过激动，心急地想告诉他我是谁，若不是丫鬟突来将我的话打断，就泄露了天机。
当天夜里，我被噩梦惊醒，声嘶力竭地大喊，而后便失了声，从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我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与警告。
公子走出十步开外，蓦然回头，含混不清地道：“绣娘，你还欠我一幅刺绣屏风!”
我微微垂眼，点头答应，他温柔一笑，却转身去会了他今夜的新娘。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推门进房，看着窗棂上他们同饮交杯酒的姿态，看着他们彼此相拥的剪影，直到，灯息烛灭。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化成难听的呜咽，一点一点，划碎了阑珊的夜色，划碎了，我的心……
新夫人进门的第二日，我开始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为公子绣他想要的山水屏风。
听说，公子与新夫人，三天没有出得房门半步。
新夫人进府第七日的时候，来过偏院看我，我只顾低头刺绣，新夫人悻悻而回。
第十日的时候，公子也来了偏院，我依然敛心垂眉，眼里尽是丝线晶莹。
公子默然不语，静静地看着我穿针引线，最后终于起身离开，留下无奈一笑，一如当初的凉薄。
整整三个月，我足不出户，日夜劳作，为公子绣出了那幅山水屏风。
可是，我的眼睛，却在拼了那最后一针之后，从此再也见不到光明。
当冬风扬起残雪，我病倒在了床上，就如那枝头颤抖的枯叶，在风雪之中摇摇欲坠，只余最后一丝牵挂尚命悬人间。
小晴哭着将屏风送去了锦园，公子终于肯将我念起。
他抓着我的手，一半怜惜一半无奈地说：“绣娘，你何苦如此?”
我庆幸着自己说不得看不得，却能听见他的话语，我想流泪，可是眼底的那汪清泉早已枯竭，除了干涩，没有一丝生气。
几乎是费了毕生的精力，我从枕下慢腾腾地拿出一块秀帕，摸索着去寻找他的双手，将那秀帕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感受不到有什么在他心底发生，只能闻得他越来越激动、越来越不平的喘息。
突然他猛地俯身将我紧紧拥住，哭喊着唤着我的名字：“凤翎!凤翎!”
我无声地哽咽，公子，公子，你终于认出我了，你终于认出我了，我才是你的凤翎，可是，我已经无法再陪伴你走这一生，在我偷偷将凤翎标记绣上帕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的命，快到了尽头。
我颤抖着双手，去摸他的脸庞，心里氤氲而起无限的柔情。
公子，奈何桥边，我是否还要拒喝那碗孟婆汤?
事到如今，我已清楚地明白，你我有缘无分，不论是否记得前生姻缘，天定的磨难依然在你我周围，记得，反而比不记得，更痛苦。
忽而周身开始急速地寒冷，微弱的气息正在从我的身体抽离，油尽灯枯之际，隐约听得他说：“凤翎，奈何桥太长，一个人走太寂寞，我来陪你……”

曲终

仿佛只是一梦的瞬间，却经历了沧桑，花事荼靡，最终，又站在了这轮回的渡口。
孟婆依然立在奈何桥边，手执汤碗定定地看着我。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犹豫，伸手接过那可以让人忘却烦恼忧愁的孟婆汤。
孟婆说：“人是生生世世轮回反复的，这一世的终结不过是下一世的起点!”
是的，这一世的终结不过是下一世的起点，下一世的终点，又是另一个人生的开始。
我微微一笑，只觉得无比的轻松自如，仰起头，将那孟婆汤一饮而尽。
孟婆叫我最后望一眼人间，回眸的刹那，只见远处有一个身影正缓缓朝着奈何桥走来，那青衫磊落，容颜清俊绝伦，只是，我已不记得。

好奇

好长的文章啊，不知大家会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