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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黑暗里,传来萧才窒迫的呼吸声,短促又急切,生像被什么鬼魅魇物掐住脖颈,人似陷入某种恶梦的深旋里了。 骆忏微微侧首,拿眼角瞄过去,有几分担心地低呼道:“萧才、萧才,你是怎么了?该不会得了急惊风吧?” 那边厢,萧才的嗓音扯着痰响:“老大啊老大,我便不是急惊风,也和急惊风差不离了;方才一阵子,我吃那孟问心吓得不轻,你看他来势汹汹、兴师问罪的一副熊样,我生怕一个弄不巧,他当场劈了你,接下来,我还免得掉么?血溅尸横的情景仿如就在眼前,思着想着,心肺都快憋炸了,不知怎的,老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骆忏没好气地道:“应付姓孟的人是我,要当灾也顶在你前头,我都不怕,你怕个啥?萧才,遇事务必先沉住气,像你这样窝囊法,什么场面也砸净了。” 牛嗥似的长喘一声,萧才闷着腔道:“叫我心神难安、五内如焚的事还有一桩!” 骆忏仰着脸翻动眼珠子:“还有哪一桩?他娘,没想到你挺多愁善感。” 萧才惴惴地道:“那孟问心离开的当口,老大,你听他说了?” 骆忏有些不耐:“你到底在寻思些什么?姓孟的打进来到出去,说了不少话,你指的是哪一段?” 停顿片歇,始闻萧才呐呐地答话:“他不是说,在这几天里,我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开口,他还说,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老大,你不觉得他这番话,有点像,呃,有点像死囚在拉出去砍头之前,大牢里惯赏的‘断肠席’?” 骆忏吃吃一笑:“一点也不奇怪,萧才,在孟问心眼里,我,甚或你,根本已经是两个死人,苟延残喘的这几天,给我们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亦属理所当然,最后的些许恩典,‘天蝎会’倒还不吝啬。” 萧才抖着声道:“老大,骆老大,连你也认定我们活不成啦?你不是说要想法子挣一挣、豁一豁么?没得就这么认命了哇!” 骆忏慢吞吞地道:“谁说就这么认命了?萧才,我不是讲过,他们待要下手,亦不会在眼前,多少还得拖上几日,别忘了六箱黄澄澄的金子尚由我们攥着,金子不回笼,‘天蝎会’一干邪碎还舍不得杀我们;此外,姓孟的刚才话中有话,我看他心思活络了,不用我明言指引,他已顺着我的暗喻往套子里蹚喽。” 萧才急问:“什么事不用你明言指引,他已往套子里啦?” 骆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闲聊风月:“头一遭,他们劳师动众前往万苍山大石岭,辛苦往返却连一撮金渣子也没找到,我要他再画一张草图第二次出发,姓孟的怕又搞砸了不好交代,迟迟未敢应允,萧才,金子他们不甘放弃,而光靠图说寻宝则无把握,我问孟问心,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呢?孟问心眼珠打溜,一股若有所思的模样,表示要先问过顾道钧才行,显然姓孟的已酝酿了一个念头,一个想法,但未得顾道钧同意之前他不便直说,以免万一被他们当家的否决了面子难看,萧才,你告诉我,姓孟的脑袋里孕育着哪一个想法?” 这一次,萧才反应奇快地道:“除了押着老大你亲临现场,更无别计可施!” 骆忏笑道:“算你开窍了,萧才,我想带路的念头都快想疯了,可是决计不能从我口中提出,只一开口,必然引起他们疑窦,能成亦不成啦,设下隐示,让他们自己揣摸掂量,一步步走进去才是上策,但愿老天保佑,孟问心嘴舌灵便,顾老爷子只一点头,就他娘的水到渠成啦。” 萧才的语气中忽又流露出患得患失的忧虑:“老大,依我看,那顾道钧未必会答应孟问心的提议——如果姓孟的果真提出要你带路的要求的话。” 骆忏不紧不慢地道:“老顾若不答应,你倒说说,他们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去寻找黄金?” 萧才戚戚然道:“顾道钧如果一横心,索性不要这六箱金子,我们就全玩完了……” 冷哼一声,骆忏道:“姓顾的真能这么豁得开,你我两个早已被他们横宰竖杀喂了狗啦,还指望拖到如今?萧才,慢说那六箱赤金,即便其中的十两八两,世间多少人也得挣上个三年五载;你跟着我厮混,别的没学上,倒把胃口混大了,只怕顾道钧亦比不上你的豪气哪!” 萧才干笑着道:“老大,呃,我不过是多一层顾虑,总得说出来绐你做参酌!” 骆忏道:“事情错不了,他们要找回黄金,除了叫我带路别无他法,假设有心放弃——其实这‘假设’根本不能成立,否则,我们两个现下不是讲人话,皆在做鬼语了。” 静默片刻,萧才语声幽幽:“不管怎么说,老大,你一定得带着我走,万万不能把我丢在这里……” 骆忏心中暗犯嘀咕,他何尝不希望带着萧才一起上路?无论前途是凶是由,是福是祸,好歹彼此都有个照应,问题在于做主的不是他,刀把子抓在人家手里,他便千愿万愿,也得“天蝎会”那边点头才算数,此刻,他还没想起来,拿什么口实说服对方允许萧才相随?甚至,连他自己是否得遂心愿亦还尘埃不曾落地呢。 在一阵近似翳窒的静默之后,启动地牢铁门的声响陡然传入,骆忏估量辰光,认为是送晚膳的人来了,而灯火一片明亮,霎时充斥于五丈方圆的空间,这,可不像那个送饭的伙计所惯有的架势,通常,那位仁兄只是手提食盒,擎一根蜡烛就闪了进来,又何需这一派灿丽堂皇? 进到地牢里的人约摸有七八位,出现于骆忏视线上方的,赫然又是“千手金刚”孟问心,这一刻,孟总教习双目炯亮,唇角噙笑,倒好似遇上了什么喜事。 仿佛受到孟问心的感染,骆忏亦不禁眉开眼笑:“总教习,你印堂泛光,紫气透额,分明就要走一步大时运;这趟返转,可有什么指教?” 轻咳一声,孟问心脸色一整,故作矜持地道:“少在这里瞎恭维,如今风狂雨急的光景下,何来什么时运?仅只我的一个构思,上报当家的俯允而已,对你来说,亦可苟延几日。” 骆忏心头一动,佯起茫然之状:“总教习,这话怎说?” 孟问心沉声道:“先前,你不是说要再画一张草图,二次前往万苍山寻找藏金么?” 骆忏动动下颔:“不错,可是你不同意——” 孟问心道:“我当然不同意,如果第二次大举出动,又落个空手而回,你叫我怎么向当家的交代?‘天蝎会’上下,岂不全把我看成个庸材了?” 咧咧嘴,骆忏道:“总教习,我看你当时已另有计较,必然筹思到某一项良策——” 孟问心淡然道:“也算不上什么‘良策’,我只是在想,假若图说靠不住,还有什么法子能以十拿十稳?答案很明显,押着你亲赴当地现场,便万无闪失了,草图指引的藏金位置或者不够精确,带你这位藏金的原主前去、包管马到功成,不过,这个念头我不能先说,因为准与不准,还在于当家的裁示,说出来要是行不通,岂非白搭?” 骆忏跟着双目生光,忙问:“看总教习的模样,大概是行得通啦?” 点点头,孟问心道:“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当家的同意此项行动,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往万苍山出发。” 骆忏喜孜孜地道:“我已别无所求,别无所盼,就算能多看两天日头,也是好啊。” 孟问心笑得深沉:“骆忏,你可莫存什么侥幸之念,我之所以胆敢冒此天大风险向上面提出这个要求,自亦有万全的准备,当家的既然点头俯允,也有他的周详打算,你该做的仅是引导我们找回藏金,其他的事,依旧程序不变,结果不变。” 骆忏干笑着道:“总教习,我现下的情形你再清楚不过,身上负创累累,失血失得人像飘在浮云顶端,又连饥加渴了这好几天,就不说奄奄一息,也只比死人多着一口气罢了,虚脱软弱到这步田地,我犹存什么侥幸之念?我说过,能再多看两天天日,便阿弥陀佛了……” 孟问心面孔上表情木然:“你也太谦了,骆忏,别人像你目前这个样子,我大可放心,但是对你,我却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什么状况下你将玩出什么花样来,恐怕连神仙都猜不到,你是个妖魔邪物,永不改变的妖魔邪物,任何时地,你都具有不可测的危险性,骆忏,我们一定会牢牢记住,决不疏忽!” 骆忏叹一口气,道:“总教习,你这不是把我讲得出神入化啦?我凭哪一桩来出神入化?力气没有力气,兵刃没有兵刃,单只一个要死不活的鸟人,如同废料,还能到哪里去兴风作浪?” 孟问心笑笑,道:“你说你的,我且听着,不过,别指望我相信。” 咬咬下唇,骆忏忽道:“总教习,我尚有个不情之请,万乞俯允——” 孟问心眉梢子一扬:“说说看,能帮上忙的地方,我总不推辞便是。” 骆忏直截了当地道:“我希望我那难友萧才也跟我一同上路,虽说我与他只是泛泛之交,谊属寻常,但他终归是受了我的牵连才落到此步田地,他并非当事者,但盼总教习能在得回黄金之后,放他一条生路……” 恳词说出这一番话,骆忏本以为成功的机率不大,甚或遭致严词峻拒,岂知大谬不然,孟问心的回应,竟完完全全出乎他的预料:“你是说,要你的朋友萧才跟你一起走?” 不待骆忏再度表明心意,孟问心已接着干脆爽快地道:“行,没说的,就叫他跟着。” 骆忏微张着嘴,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这种迹近牵强的要求,人家不但未打回票,而且甚至连考虑都不考虑便一口答应下来,态度之慷慨,实在有点离奇,因为有点离奇,他不由得顿起疑心,这其中,难不成尚有什么阴诡? 孟问心见骆忏沉吟不语,略略提高了声调:“怎么着?你不相信我的话?” 骆忏赶忙定下神来,陪笑道:“信,我当然信,总教习向来行事谨慎,不逾分寸,其言必有所本,如果作不了主,你又岂会轻于允诺?我这里再三拜谢了。” 孟问心道:“骆忏,本会上下,各司其职,分层负责,我自有我的权限范围,像允许萧才随行这种小事,乃我权责之内可认裁定者,用不着再往上报,至于到时候如何处置他,却非我能决断,全要看当家的示意了。” 耳中听得分明的萧才,在那边急得大叫:“总教习,总教习,你老不是答应过我,要替我求情美言的么?我可是无辜受累的啊,千祈你积德存仁,救救我这条贱命……” 皱皱眉,孟问心扬声道:“我不会忘记,萧才,你若再嚎下去,我怕就记不住了。” 萧才委委屈屈地带着咽声:“是,是,可全靠总教习大力维护啦……” 骆忏又有气又有些不忍:“总教习,萧才的确是冤枉,他和这桩公案全然无关——” 孟问心冷冷地道:“萧才的事,该由我们决定,你帮他说话说多了,恐怕并无裨益!” 咽了口唾沫,骆忏苦笑道:“我只是在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孟问心唇角一撇:“这话,得我跟你说,骆忏,你如饶过本会兄弟的那些条命,又胜于造过多少级浮屠?” 骆忏半合上眼:“情况不同,此乃两码子事,岂能相提并论?” 孟问心道:“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得赶路。” 不待骆忏另说什么,孟问心已转身自去,左右一干人亦随即跟出,漫漫幽冥,再次覆盖了整间地牢。 黑暗中,萧才瑟瑟缩缩地招呼了几声,骆忏都没回声,他在思索一些事——为什么孟问心如此爽快地接受了萧才同行的要求?他们对萧才的观点到底出自哪一个角度?是否已经决定了处理萧才的方式?一面想一面做推断,实际上他并不恐惶,更无焦虑,因为他早有了最坏的打算,也有了最后的结论。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却没有人送饮食进来,这辰光,早超逾了平时该用膳的时刻,骆忏不免怀疑,莫非“天蝎会”那边现在已开始预防措施了? 这样也好——饿其肤体,劳其筋骨之后,就可能天降大任于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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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蝎会”对付骆忏的方式,可以说非常周密,更非常严苛——骆忏被平躺着关在一辆木笼车里,背下垫着的当然已不是青石板,而改换成一块坚实的大木块,脖颈、腰腹及四肢关节部位,原封不动的仍用铁环扣锁,外加整把头发以皮索束紧拉直,牢牢捆在笼栅的一端;从昨晚开始,已然不给饮食,这一路上自则如法泡制;“天蝎会”的人们知道,养伤不足,体力消竭,也是加强禁锢的一道法门。 比起骆忏来,萧才就舒坦多了,他只像苏三起解似的套着一副镶以铁皮铆钉的大号木枷,腰际多一根绑着的牛绳,绳头握在与他并骑的一员络腮胡子手里,前后左右,还有三四名汉子随侍不懈。 表面上看,“天蝎会”似乎尚顾及人道,有匹马给萧才乘坐,实则萧才肚里有数,对方哪里存有“人道”之想?殊不过是担心萧才徒步而行会耽搁他们的时光罢了。 这次行动,阵容堪称浩荡,指挥领队显然仍是“千手金刚”孟问心外,还有“天蝎会”所属“宇”“宙”“洪”“荒”各级“前卫”各三名,随行会众五十余名,而在孟问心身边寸步不离的两个神秘人物,就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了。 木笼车由两匹骏马拖拉着,力道是足够,但木车轮碰上凹凸不平又崎岖曲折的黄土路,那种颠簸可十分够呛,车身上下晃荡,咯吱作响,平躺在硬木板上又动弹不得的骆忏随着便起伏不停,摇摆连连,肉躯持续撞击着硬物,实在苦不堪言。 春末夏初的日头,一待当顶,却也毒得可以,白花花的阳光洒下来,仿佛洒片赤火,能晒炸了人们的头皮,汗水便从人们毛孔里浸出来,反复不停地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好不容易,骑队终于在路旁一座林子边停了下来,鞍上各位好汉爷们纷纷抛镫下马,各找阴凉处所,敞开衣襟,喝水的喝水,进食的进食,只有驾车的这位彪形大汉与护随的六员仁兄并不稍离,将就着原位补充饮食。 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木笼车停驻的位置竟不在树荫之下,正好被日头毒晒着,萧才的情形也和骆忏一样,进不得林子,人是下了马,却只能杵在马旁发愣。 看守骆忏和萧才的一干人像也横了心,同样曝晒于火辣的日光里,尽管个个挥汗如雨,硬是紧盯不放。 强烈的阳光从木笼的间隙中投入,骆忏眩颤颤地闭上双眼,有气无力地出声:“喂,伙计们,来个人行不行?” 前头车座上的那个彪形大汉回过头来,宽脸膛的累累横肉晒得火红;他抹了把汗,嘴里咀嚼着食物,含混不清地道:“啥事?” 舔舔焦干的嘴唇,骆忏沙沙地道:“老兄,我这是帮你们找金子去的,六大箱黄澄澄的金子呀,莫不成你们在未曾找回金之前,就想活生生地饿死我、渴死我?” 那汉子咽下嘴里的东西,不生不冷地道:“姓骆的,人是很有韧性的一种玩意,十天半月不吃不喝还死不了,你少个三餐两顿算什么?再说,等明朝找到金子,就更不必吃喝了。” 骆忏大怒:“娘的,你这也算人话?” 汉子重重一哼:“至少是实话,姓骆的,想吃想喝,跟我们主事的去要,我当不了家!” 骆忏咆哮起来:“好,去把你们主事的给我叫来!” 汉子龇牙狞笑,招呼站在车侧的伙计:“老吴,听到骆大爷的吩咐啦?还不快去上禀总教习?就说骆大爷牢骚大了,嫌没吃没喝,火得紧呢。” 那叫老吴的,生了张长扁脸、宽塌鼻梁,是个不怎么讨喜的卖相;闻言之下,先朝地面狠狠吐了口唾沫,粗着嗓门叱呼:“真他娘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这等关口下,犹在那里唬大唬二、人五人六,惹毛了老子,先砸烂他一嘴牙,再给他喉管里塞一把沙,个操的,且看谁的火气大!” 车上的汉子嘿嘿笑道:“你不去呀?” 老吴嗤了一声,用左手食指刮去眉梢上的汗珠,一副恶向胆边生的架势:“我去个鸟,这厮把我们整得还不够?火毒的日头下,陪着他顶晒,大老远的土路山道,硬耗着跟他吃灰沙,老子们遭这样的活罪,他也得好歹补贴点,五脏庙就暂且歇着吧!” 高踞车座的汉子俯望骆忏,一脸促狭之状:“对不住,姓骆的,不是我不去替你传报,我这伙计一肚皮怨恚,总得叫他顺坦顺坦,你受点苦,他便多少消泄些,所以,你包涵着往下挺一挺吧。” 骆忏哑然无语——若不是早有交代,凭这两个不入流的角儿,何来这份胆量侮弄自己?这分明是孟问心他们的既定之计,看来一路前去,怕就要饥渴到底了。 杵在另一边的萧才,本还期盼因为骆忏的抗议,能弄点吃喝来填填肠胃,眼看如此光景,不由大失所望,人一萎顿,竟觉得全身虚脱,都快站不稳了。 那片林荫隔着这里约摸只有丈许远近,孟问心正和一干属下在轻咽慢饮,谈笑风生,这么近的距离,他不可能对这边的情形毫无问闻,显然乃执意罔顾,明摆着装聋作哑。 萧才晃了晃脑袋,朝他身后的那位络腮胡子软绵绵地堆起笑脸:“呃,这位大哥,我能不能到那边去和骆忏说几句话?” 手上的绳子一紧,络腮胡子面色倏沉:“不行!” 萧才低声下气地道:“请你开开恩,帮个忙,就只说几句话,不碍事——” 络腮胡子重重一哼,眼露凶光:“少打些鬼主意,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敢往前凑上一步,看我不敲断你的狗腿!” 干涩地吞一口口水,萧才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不动,同时更体会出一句俗话的真正况味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不多时,传来一声响亮的口令,四周散处的人们立即收拾停当,各自认镫上马,往万苍山的另一段行程,又要开始了。 躺在木板上的骆忏,但觉脑袋晕沉,四肢僵痹,这副皮囊就像不属于自己的一样,想要集中精神寻思点什么亦属无能为力,他表面混混沌沌,心里却急得要死,假如就此一路到底,都是这种德性,一条——不,两条性命怎生保得?求存之道,全寄托在思维中的灵光一显上哪。 木笼车刚一摇晃,车轮才开始颠簸,一条如大鸟似的身影,突兀从道路另一边的缓坡杂草丛中飞起,凌空侧旋,已来到木笼顶端。 来人一袭黑衣,同色头巾随风飘舞,身形甫落,一对斗大的金色八角锥已重重敲上木笼栅格,力道之沉猛强烈,震得整辆车轰然晃荡,儿臂般粗细的木栅立时应声断碎,四散纷飞! 驾车的大汉惊呼半声,方自回首侧腰,手指尚未沾到脚下的刀柄,金华蓦然爆涨成一团霹雳,当头砸得这汉子血肉模糊! 随车左右护行的六个人在一愣之后,才待张口吆喝,路边草丛内骤而晶芒点点,一蓬长俱三寸、宽约寸许的月牙形暗器已飞蝗般撒下,这种细小的月牙形暗器全系精钢打造,周沿锋利无匹,且隐泛暗蓝光泽,显见锋利之处,还淬有奇毒! 寒彩闪烁的一刹,木笼车靠左侧的三位仁兄已同时惨号着坠跌马下,破笼而入的黑衣人锥似捣蒜,奇准至极地斜击骆忏颈间及四肢处的环扣,手起手落之余,不几下已将多枚环扣撬掀挑飞,这人脚尖倏竖,软皮短靴的靴头猝然弹出一截刀刃,疾速割断了紧缚着骆忏头发的皮索——整个行动俐落快捷,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木笼车右方的另三名汉子不禁情急,正要绕过车尾来进行堵截,又一片月牙形暗器自天而降,仿若百花缤纷,更似雪随风舞,密度集中,交错凌厉在须臾的锐啸传扬里,那三个纵骑绕奔的汉子便分成三个不同的方向翻仰尘埃! 事情的发生非常快速,不但快速,而且十分奇突,前行的骑队与后卫的人马,虽然只距离木笼车十数步之遥,却根本不及阻援,当前后铁骑闻警簇拥过来,状况已经告一段落。 来解救骆忏的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又来了多少好手?目前出现的,从头到尾,但得一员现身,便是这位黑衣黑巾的朋友。 骆忏挣扎着坐起身来,不停地转动脖颈,搓揉四肢关节部位,经过这番折腾,肌肉僵木,筋骨麻滞,好像连体内血液都不再流循了。 黑衣人挺立车上,双手握锥,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威凛气势,面对蜂拥而至的“天蝎会”人马,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当口,骆忏才有功夫打量这位天外救星的模样——大概四十来岁,浓眉豹眼,鼻直口方,额心一颗猩红的朱砂痣亮得灼目,手上那对八角金锥,又沉又重,看看不怕有个四五十斤! 策骑来到近前的孟问心,脸色十分难看,他强持镇定,凝眸注视车上的黑衣人,一开口,嗓音发哑:“尊驾是哪条道、哪个码头的角色?来这一招,意欲何为?” 黑衣人冷冷回应:“就如同你们看到的情形,孟问心,我要骆忏。” 孟问心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阴着声道:“你要骆忏?凭什么?尊驾在我‘天蝎会’口里强行劫食,出手伐命,未免骄狂过甚,太也目中无人,‘天蝎会’上下,难不成全是一群酒囊饭袋,任你予取予求?” 黑衣人大马金刀地道:“孟问心,你太客气了,‘天蝎会’人多势大,名满天下,我怎敢将你们视同‘酒囊饭袋’之属?拿我‘天雷报’奚行壮的万儿亲来讨教,想也不算轻辱了各位吧?” 孟问心双眉紧拧,音调更显沙哑了:“‘天雷报’奚行壮?如果我没记错,尊驾可是‘招魂旗’祖世光麾下‘阴阳双使’之一的那位奚行壮?” 黑衣人——奚行壮笑笑道:“不错,你对我,原不该过于陌生。” 孟问心缓缓地道:“为什么我就该熟悉你?” 奚行壮目光一闪:“你自己心里有数,孟问心,不但你心里有数,‘天蝎会’上排行的各位都应心里有数,对于可能成为敌人的人,难道不曾预先做个评估?” 孟问心大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你在影射什么?奚行壮,我只知你眼下行为失当,明显向本会挑衅,你说,本会折损在你手里的多条性命,你待如何交代?” 奚行壮手上的金锥一挥,嗓门洪亮:“既开了头,就不怕豁起来看,孟问心,我手里双锥,便是交代!” 脸色逐渐转白,孟问心偏腿下马,跟在他后面的那两位神秘人物亦展开同一动作,然而,孟问心似尚有所顾虑,神态间显得阴晴不定。 骆忏坐在硬木板上,左盼右瞧,轻松自在,这一阵里,他倒像成为局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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