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村里来了一对夫妇,带了三个孩子。
据村里人说,那家的男子是个清秀的教书先生,颇有几分才气;女子不善多言,但极是贤惠。那时节生活不易,又逢天灾不断,男人便下石场做了采石工人。后来在一次事故中,被塌方的石头砸中,不出几天就撒手人寰。女人心忧成疾,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衰弱,不出一年也相继亡故。
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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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男两女,大的男孩,名叫黑子。
黑子有着和父亲同样清秀的相貌,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瘦小的脸上时常呈现出不健康的橘色。两个妹妹一个叫大丫,一个叫二丫,平时总怯弱的跟在哥哥身后,很怕见到生人。母亲走那一年,黑子十岁。
在黑子母亲走那时,村长试图联系黑子的亲人,但终究未果。黑子母亲安葬就成了一个问题。在黑子父亲走的时候,那个瘦小的女人几乎用尽了家里不多的积蓄,为丈夫修筑了一个很是体面的坟冢。而在她走时,家里再拿不出多的钱,来安葬她。
村里的老人说,在黑子母亲走的第三天,那天下着雨,瘦小的黑子在暮色来临的时候,带着两个妹妹,挨家挨户的磕头作揖,恳请村里人的帮助。就在那晚的雨中,村里人纷纷走出家门,为黑子的母亲举行了风光体面的葬礼。
黑子父亲葬在石场旁,母亲葬在小树林,向着家的方向,遥遥相望,仿佛时刻守护着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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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父母的天空,成长,是极为苦涩的事。
黑子从那年起,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接过父亲的锄头,开始为一家人谋生计。村里老人说,黑子很能干,才刚十岁,就学会了种田。村里人念他幼小,时常帮助,但他从不谢,也不笑,只是咬紧嘴唇不说话。
只有很少人知道,黑子兄妹三人,吃了整整两年的红薯。
实在吃不上饭的时候,黑子就带着同样衣衫褴褛的妹妹,叩开百家门,吃百家饭。年纪相当的同龄人常取笑这三个小叫花子,而每每这时,黑子的脸就更黑,安静得吓人。他像护鸡崽的母鸡一样把妹妹护在身后,低着头,藏着自己的脸,片言不吐。
黑子十二岁那年,不顾村里人的劝说,执意送两个妹妹上学。而他自己,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买了一辆破烂的三轮车,开始收破烂。从清晨到日暮,黑子骑着破烂的车游走在村里村外,赚取着一家人的未来。黑子做生意极厚道,从不缺斤短两,偶尔吃亏也从不对人言,很快就远近闻名。
这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事,很快黑子就被收破烂的同行张老四下了绊子,并在某一天被揍得体无完肤。村里老人说,黑子很有血性,就在被揍的第二天开始,黑子就随身带了一把小刀,锋利无匹,听说黑子前一天回家,在自家门口的石磨上,磨了这把刀整整五个小时!从第二天开始,张老四再也没有在村里收过破烂。偶有人问起此事,村里老人笑笑说,张老四哪是黑子对手,你赚的是钱,人家赚的是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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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极疼两个妹妹。
每天早晨,他都仔细把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再用三轮车送到学校。
大丫喜欢吃苹果,黑子便在收破烂之余,四下求购苹果树苗。最后实在找不到,黑子就用苹果的籽培育出树苗。二丫胆小,黑子每天都哼着难听的儿歌,哄她睡着。破烂,儿歌,苹果树,成了这户人家的全部。
傻傻的大丫总是沉默寡言,和同学相处并不愉快。有一次,她惹怒了同学,并被好几个同学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课还没上完,就哭哭啼啼的回家了。
就在那一天,瘦小的黑子,拿着那把锋利的刀,一言不发的走进大丫的教室,一下就把教室的讲桌刺了个对穿!把全场惊得鸦雀无声。从那以后,便没人再敢欺负大丫了。大丫的同学私下里都说:“他哥哥是疯子!别惹她!”
十四岁年,疯子走进了山里,成为了一名采私煤的工人。
村里和黑子同年纪的人说,黑子采煤很拼。从矿坑到山脚,几乎蜿蜒五里的山路,黑子一次都不歇息。他总是咬着牙,一言不发的走着。于是黑子愈发的黑了,他甚至有些佝偻,像个小老头。
就是这个小老头,像蚂蚁一样在杳无人烟的山里,背着煤炭爬上爬下。
用他的身躯,支撑着那个没有父爱,没有母爱的家。
十四岁的人生,该有着色彩斑斓的梦想,而黑子的十四岁,和煤炭的颜色,几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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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
苹果树开花那年,这户人家的孩子,都已慢慢长大。
黑子带回来一个女人,瘦小清秀,和他母亲一样。
不出半年,这个女人却悄然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听村里人说,是这女人责怪黑子一门心思只疼妹妹,而不在乎她。女人走后,黑子比以前更沉默,并开始学会了抽烟。
他时常坐在苹果树下,抽着烟,眯着眼,一言不发。
那棵没有嫁接的苹果树,从开始结果那年,结的果子一直都是又酸又苦。
但是大丫从来都视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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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用双手刨出的煤炭,变成了妹妹身上漂亮的衣裳,以及冗杂的学费。
大丫二丫抿着嘴唇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努力学习的时候,黑子在人际罕至的矿山里挥汗如雨。
直到那年。
大丫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她立志像父亲一样,做个出色的教师。
二丫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空姐。
像是淤泥里生出的莲花,两姐妹出落得格外的漂亮。
大丫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黑子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这个不到三十岁却老得像五十岁的男人,在庆祝宴上,第一次伸直了腰杆,开怀大笑:“看,我妹妹,我的妹妹,她考上大学啦!”。
二丫成为空姐那天,黑子在暮色中,再次带着两个妹妹叩开了每家每户的门,执意要给村里人报恩。黑子说,帮我的,我没忘!村里人说,那晚的黑子像极了他的父亲,又酸又倔。
村里人笑着拒绝了黑子的回报,而黑子,为村里人修了一条水泥路,从村头到村尾,漂亮又宽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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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太显老,找媳妇成了一大难题,而他执意不娶。
大丫和二丫常为此事和他争吵,说哥哥你还念着那个女人呢?
黑子这个时候,总是一言不发。
那年年底过年,三兄妹团聚,黑子说妹妹有文化,今年的对联妹妹来写吧。
大丫二丫拿过毛笔,看着瘦小黝黑的兄长,像极了那棵歪斜的苹果树。想起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含辛茹苦的生活,以及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兄长像大山一样宽广的臂膀,片刻之后,毅然写道:
-----兄不成家
-----妹不出嫁
黑子哭得稀里哗啦。他颤抖着拿过毛笔,在横批上写下歪歪斜斜四个大字。
-----长兄如父
三兄妹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