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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雨堂木 于 2021-10-14 13:21 编辑###########
“您可知咒术的精髓为何?”
“答案是‘谎言’。”——土御门夜光
1
在好几年前——
亲戚聚会时,春虎和夏目总是一起玩要。
夏目是本家的独生女,和调皮捣蛋又横冲直撞的春虎不同,她生性内向乖巧,非常怕生,没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友人。因此,每次春虎一来,她总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对春虎百依百顺,老跟在春虎的后面到处跑。
本家宅邸内的庭院,就是他们的游乐场。
广大的庭院中,有竹林、水池、石灯和小山,也有苔藓、昆虫和小神社,无处不充满惊奇与冒险。
只是,当两人一起玩耍时,夏目不时会没来由地感到害怕,躲在春虎背后。不管是在玩鬼抓人游戏跑到一半时,还是在玩捉迷藏躲匿时,她都曾哭丧着脸跑向春虎,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向他哭诉:
那边有东西。
那个东西在看我。
但那分明是春虎看不见的东西。
起先,春虎以为夏目胆小如鼠。他把原因归咎为夏目的胆量小,安抚她的心情,最后语气转为责备。
你既然这么害怕,干脆到大人那里好了,我自己一个人玩。
夏目遭到责骂,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但她还是默默忍耐,强打起笑容,和春虎继续玩耍。
在双亲道出夏目“看得见”后,春虎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夏目并非胆小,只是春虎看不见那些东西罢了。
对不起。
说着,春虎低头致歉,夏目则是双眼睁得浑圆。春虎拚了命地将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向夏目道歉,并如此说道:
我看不见那些可怕的东西,所以那些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你要是觉得害怕,我会保护你。
夏目听见这段话,突然忸忸怩怩地垂下头,然后,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期盼,望向春虎。
你是说,你愿意成为我的式神吗?
当时的春虎还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式神是什么?”春虎问。夏目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不过,奶奶说过,式神会保护我,而且依‘家规’,春虎将来会成为我的式神,一直在我身边,保护着我。”
春虎再度不解。
‘家规’是什么?
就是习惯啊,这是我们家和春虎家的行事习贯。
这样啊?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耶。
可是就是有嘛,就是有这样的家规。
夏目的口气异常强势,宛如深信的小小魔咒遭人轻视般。春虎深感为难。他一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夏目就又和平常一样,神情流露出不安。
还是你果然……不愿意成为我的式神?
她的话声轻颤。又要哭了,春虎猜想。
然而,夏目没哭。她的神情充满不安与恐惧,像是就要落下泪来,望着春虎的眼瞳却没有半点动摇。她的双眸带着春虎未知的严峻与强悍,宛如耸入云端的山顶,映照无边天际和无垠宇宙的湖泊。
仿佛受到她的眼眸吸引,春虎应了声“好”。
“好,我愿意成为夏目的式神。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
夏目伸出右手,竖起小指。春虎也跟着伸出右手,把自己的小指勾了上去。
夏目念起咒文,神情极为肃穆,春虎也随之唱和。两人的语声交织成了约定的咒文。
放开手时,夏目的脸上浮现灿烂笑容,犹如获得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胜利。看着她的笑容,春虎心想,这么一来总算和好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无法像夏目一样欢笑。他在脑里想着太好了,内心却莫名慌乱,宛如被迫吞下足足有拳头大小的糖果。
沉重、苦涩,但又吐不出口——
伸舌一舔,却又十分甜腻。
之后,两人照常在宅邸的庭院里玩耍。夏目一表现出惊恐的模样,春虎便朝向空无一物的地方挥拳,发出勇猛的吼叫,尽全力驱赶只有夏目看得见的那些东西。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他绝不让夏目受到伤害。
——事情发生在好几年前。
那时,春虎还不知道“将来”代表什么意义。
2
载运车抵达时,附近早已瘴气四溢。
商业区里,一般民众已前往避难,只留下空荡荡的街道。从紧急停车的载运车内,接连走出身穿防瘴衣的阴阳师。
引起灵灾的源头为种植在商业区里的一株古木。大树散发出异样灵压,如生物般扭动躯干。
充斥万物之气——灵气。
那股灵气不时摇晃、摆动,整体保持在稳定的状态。
但是,灵气的摇晃偶尔会极度歪斜,明显失衡的灵气随之变成瘴气,偏倚得更加严重。
超乎自然界自净作用容许的范围,无法自主复原的灵咒事故,那便是阴阳法认定的灵性灾害,也就是“灵灾”。而驱除灵灾——“驱邪”正是阴阳厅祓魔局所属的阴阳师,亦即祓魔官的任务。
于东京夜空飞舞的一群暗鸦,他们团团团住古木,纷纷从怀里掏出小刀。
他们吟咏咒文,朝柏油路面挥下小刀。蕴含咒力的刀尖贯穿柏油路面,竖立在道路上。青白光芒在刀刃上闪烁着,沿地面延伸,环绕古木,形成光环,将灵灾根源与外界隔离,制造结界。
古木并未因此停下动作。它如洒出孢子般,持续吐出瘴气,奋力抵抗的树枝来势汹汹,仿佛就要突破结界。
灵灾已经进入危险等级二,状况不允许众人轻敌。再这么下去,过不久就会进入危险等级三,瘴气将化为实体,衍生出“魔”来。
此时——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在设下结界的阴阳师背后.一台重型机车驶近。
驱车奔驰前来的,是一个目光炯炯的男子。
他没有穿上祓魔官的防瘴衣制服,反而是一身色彩缤纷的夏威夷衫搭配膝盖破洞的牛仔裤,看上去完全不像个阴阳师。
不过,他正是率领这个部队的指挥官,国内顶尖的阴阳师——国家一级阴阳师之一。
“总算赶上了。我会一击除掉这个魔物,你们继续绷紧神经,维持结界!”
男人的腰间佩带一把日本刀。他跨下机车,冲上前去,拔出日本刀。
他挥刀在空中绘出复杂的图样。施术者操纵灵气,化为咒力,刀身如遭烈焰吞噬,闪耀炫目光芒。
鸦群的首领狂吼:
“奉五行之理,其利如金气,斩断钝之木气!金克木!魔瘴退散!”
灵刀高举,朝古木一刀劈下——
☆
“哇,帅呆了!”
土御门春虎用免洗筷夹起面条,两眼紧盯着电视直播画面。
他坐在一间飘散昭和古早气息的小乌龙面店里。店内窗户大开,以老旧的电风扇取代冷气,吹散盛夏的暑气。
电视上正在直播阴阳师驱除灵灾的实况。由于灵灾几乎全发生在东京都内,对春虎住的这种乡下地方来说,几乎算是完全无缘的光景。
春虎把筷子指向放在店内的电视机。
“你看,冬儿。那棵树的直径少说也有两公尺,可是却三两下就被砍倒了,简直跟漫画一样。”
他一脸兴奋,朝坐在对面的阿刀冬儿说道。
冬儿早就用完餐,懒洋洋地瘫坐在椅子上。他听着春虎的话,转头看向后方的电视。在额头头巾下目光凶狠的双眸,投出了兴致索然的视线。
“……毕竟阴阳师这种菁英本来就和漫画差不多嘛。”
“菁英?”
“通过‘阴阳一级测验’的合格者,也就是国家一级阴阳师……之前我让你看的那本杂志,上面不就刊载了一篇特别报导吗?”
“咦?所以那个挥刀的人是‘十二神将’啰?太厉害了!”
春虎又将视线移向电视。尽管直播画面切换到记者在现场报导,春虎依然兴高采烈地盯着电视,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还在用餐,继续吃起面来。
一般而言,专业阴阳师是相当特殊的职业。
一旦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地位更是不同凡响。
所谓的“十二神将”不过是媒体为他们取的封号,而实际上,在国内通过“阴阳一级测验”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也只有十来位,可说是超一流的菁英阴阳师。
“最近这一类的直播变多了耶。”春虎边吸乌龙面边说。
“灵灾好像有增加的倾向……不过,那都是东京那边的事情就是了。”冬儿望向窗外。
“这地方很和平呢。”
吃着乌龙面的春虎搁下筷子,凝视冬儿。
“怎么了,很久没回去,想家啦?”
“没这回事,我并不讨厌和平。”
“哈哈,少骗人了。你在东京的时候明明就是个暴力不良少年。”
“少啰唆,快吃你的面啦。”
冬儿面露愠色,紧蹙眉头,春虎笑着把手伸向装有辣椒粉的小瓶子。
☆
一走出店外,阳光耀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春虎不由自主地眯细双眼。
八月艳阳高挂,柏油路反射高温热气,蝉声唧唧,如海啸阵阵袭卷而来。
在马路的正对面,有一座绿意盎然的公园。抬起视线,眼前是湛蓝晴空,大片纯白积云如天界灵峰般绵延。
夏天到了。
春虎和冬儿走出面店,伫立在店前半晌。
“……好热。”
“夏天嘛。”
站在炙热阳光底下,耳边仿佛能听见皮肤烤焦的声音。于是他们暂且走过马路,移动到树荫下,再漫无目的地并肩迈出脚步。
春虎与冬儿是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
现在正值暑假期间,他们今天整个早上都在接受暑期辅导,刚才才在回家路上解决迟来的午餐。
由于刚上完辅导课,两人身上都穿着白色短袖开襟衬衫配上灰色长裤的制服,冬儿则是在I额头另缠上一条宽版头巾,束起长发。
也许是两人散发的气氛不同,就算同样穿着制服,冬儿却显得帅气许多。他们两人就像是一头热到伸出舌头的老虎,和一匹冷静寻找猎物的狼。冬儿本身的长相相当俊俏,当然也可能是造成两人差异的主因之一。
“我的嘴里还是好辣哦。”
“你撒太多辣椒粉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还不是因为瓶盖掉了。”
“你的运气还是一样差。”
冬儿冷笑了一声。
事实上,春虎的运气奇差,倒辣椒粉时掉了瓶盖还算小事一件。举例来说,他光是出车祸的次数就高达十二次。被车子辗过十二次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实在令人难以评断他的运气到底是好是坏。
“这一定从祖先延续下来的祸害或是诅咒。”
“噢,依你的血统看来,可能性还满高的。”
春虎一如往常抱怨个不停,走在一旁的冬儿挖苦回应。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柏油路面,犹如洒满遍地银币。轮廓清晰的深邃黑影与破碎光芒形成对比,望着这幅景象,暑气好像也稍微退了一些。
“好啦……接下来要做什么?”
春虎还在嘀咕﹒他的手机就像是看准时机似地迫不及待响起。
“噢。”春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他打开折叠式手机,一看见画面上显示的文字,马上半眯着眼,不发一语地阖上手机。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收回口袋。
“……北斗吗?”冬儿斜瞄着他,向他确认。
“……就是北斗。”
春虎没有再针对这通来电多做解释﹒冬儿也没继续追问。
两人听着声声蝉鸣,悠闲漫步。
“好,等一下要做什么?我身上没钱,不过还是去电动游乐场消消暑吧?”春虎马上打起精神提议道。
“……不,很遗憾的是,你白费力气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被逮到了,不愧是倒霉鬼。”
冬儿朝背后微微撇了撇下巴。
“你这头蠢虎!”
宛如将“朝气”具化而成的嗓音,随着轻快跳跃的语调响起。
接着,春虎一听见踏踩柏油路面的脚步声——马上有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跳到背上。
“我看到啰!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快说啊!蠢虎!”
“别、别这样,北斗!我快不能呼吸了——!我要没命了——!”
两只手从春虎的背后伸出,架住他的脖子。浅色短发乘着夏日微风轻柔飘逸。
春虎被使劲勒住脖子,死命地想松开北斗的手臂。但是北斗不放弃趁胜追击的机会,她高举双臂,在春虎的头上乱揉一通。
“蠢虎!蠢虎!”
“喂,快住手。不要靠在我身上,热死了,你这个男人婆!”
“你说什么!春虎才是全身汗臭味呢。”
“别闻啦!”
“啊,有汤汁的味道,你又吃乌龙面啰?”
“我不是叫你不要闻别人身上的味道吗!你是狗啊!”
春虎红着脸,往后退了一大步。北斗总算放开春虎,露出爽朗的笑容,以宛如少年的口气说:
“天气这么热,你居然吃得下乌龙面,果然是烧坏脑袋了。”
“少多管闲事!况且你可别瞧不起乌龙面,乌龙面是日本博大精深的——”
“冬儿吃了什么?”
“荞麦面。”
“你这是忽视吗?还是故意不理我?”
春虎激动怒吼,把他玩弄在股掌间的北斗则是显得气定神闲。
北斗和他是自国中持续至今的孽缘。她的眼瞳浑圆,双唇自然上扬,言行举止像个男孩子,却有一张五官端正的可爱脸蛋,看来十分突兀。她穿着紧身POLO衫和迷你裙,手脚被太阳晒得略呈小麦色。
她将一双紧实的美腿前后交摆,来回打量沮丧的春虎和懒得理她的冬儿。
“你们今天也去上辅导课了吗?不愧是不及格之王和翘课大师。”
“吵死了,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嗯?没有啊,我只是在散步而已。”
“在这种大热天里散步?脑子烧坏的人是你吧?”
“至少比上辅导课有意义多了。你知道吗,春虎?这世上啊,还是只有聪明的人会得利哦。”
“呃,这家伙的说服力真惹人厌……”
“我是女生,才不是这家伙啦,蠢虎。”
“闭嘴,男人婆。”
春虎一脸不甘心,瞪视大摆架子的北斗。
顺带一提,“蠢虎”是由北斗独创,形容春虎就像是“倘佯春日,慵懒露出肚子熟睡的老虎”,藉此贬低春虎,由于比喻得十分贴切,想到这昵称时,连她都不禁赞赏自己的联想力,春虎对这由来则是火冒三丈。
冬儿看着两人和平常一样拌嘴,无言轻叹了一声。
“话说回来,你还是一样直觉过人。你也看了刚才的直播吧?”
“嗯,冬儿也是啊,还是一样那么敏锐。”
“也就是说,又要老调重弹啦……”
真受不了。冬儿板起脸孔,视线别到一旁。春虎则像是头被剃毛的老虎,满脸不悦。
北斗没理会两人的反应。
“总而言之!不管我为了什么事情叫住你们,春虎得先为无视我打来的电话付出代价。快,过来!”
北斗挺起胸膛,做出如此宣告后,抓住春虎的手,拉着他跑了起来。
她的手臂和女孩子一样纤细,力气却大得惊人。“喂,你在干嘛!”春虎在北斗的拖行下,被迫跟着走了。
冬儿挑起一边眉毛,显得相当无奈。
然后,他双手插进长裤口袋,慢慢跟上两人的脚步。
3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我一定要请北斗吃刨冰?为什么啊,我实在不能理解……”
十分钟后。
春虎坐在公园长椅上,瞪视着塑胶杯里的刨冰,神情音涩地发着牢骚。
相比之下,获得赔偿的北斗则显得喜不自胜。
“春虎真笨,难怪考试老是不及格。”
“别胡说八道了!接不接电话是我的自由,关刨冰——”
“——我吃。”
“喂,不要默默吃掉别人的刨冰!而且还把最上面那层全吃掉了,搞什么鬼啊!”
春虎发出怒吼,把杯子从北斗身边移开。北斗因为吃得太急,板起了脸,手指按着太阳穴,可说是自找罪受。
“……北斗,你又要来劝春虎当阴阳师了吗?”兀自喝着弹珠汽水的冬儿开口问道。
经他这么一问,板着脸孔的北斗呼应似地挺直背脊。
“春虎。”
北斗倏地把脸凑近,笔直凝视他的瞳孔。被这双大眼一盯,春虎不自觉地向后缩起身子。
“干、干嘛?”
“你刚才也看到电视上的直播了吧?”
“对、对啊……”
“你难道不想象他们一样吗?你想吧?应该会想吧?一定会冒出想变得和他们一样的念头对吧?”
北斗的口气十分亢奋。
春虎有预感,说了不下数十次的话又要再重复一次,不禁叹息。
“……我一点也不想。”
“为什么?春虎你是安倍晴明的子孙,是阴阳道正宗-土御门家的人啊!”
面对北斗咄咄逼人的态度,春虎厌烦地摆出一张臭脸。
北斗所言字字属实。
安倍晴明活跃于平安时代,是当代杰出的阴阳师。在他死后,他的子孙自称“土御门”,以阴阳道正宗自居,长久以来君临阴阳界顶端,直至明治时代。不消说,春虎——土御门春虎便是这名门世家的后代。
可是。
“我告诉你,北斗。这话我已经说到不想再说了,我虽然姓土御门,不过我家是‘分家’,跟优秀的‘本家’有天壤之别。”
“就算这样,你还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啊!你还是出生在源自平安时代的正统世家啊!可是你却上了一般高中,成天懒懒散散,考试不及格也不在意,每天接受课后辅导,满嘴抱怨个不停,你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悲吗?”
“不用你多管闲事……”
春虎听北斗说得头头是道,不耐烦地瘪起了嘴。
在这之前,北斗也劝过春虎好几次,要他“成为一位阴阳师”。而只要看到有阴阳师在台面上大展身手,她更是变本加厉。她用的都是同一套难得生自名门的说法,说服的态度与其说是热心,更接近固执。
“既然你是名门出身,就少不了应尽的义务吧?”
“才没有咧,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啊?”
“春虎太没有自觉了!”
“说什么自觉不自觉的,我只是碰巧生在土御门家的分家,就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高中生……我爸即使是专业的阴阳师,也不过只是个乡下的阴阳医而已。”
“对吧。”春虎向冬儿征询同意。在一旁静静观察两人互动的冬儿面露苦笑﹒点了点头。
“这我知道,毕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冬儿以前住在东京时,曾经卷入灵灾,在徘徊生死边缘之际,受碰巧到东京一趟的阴阳医——运用阴阳术疗伤治病的专业医生——所救,好不容易才挽回一条命。
那位为冬儿治疗的阴阳医就是春虎的父亲。
冬儿至今身上仍留有灵灾带来的后遗症,因此常需要接受春虎父亲治疗。他这时会上暑期辅导课不是因为成绩差,而是治疗导致上课时数不足。他会对国家一级阴阳师有所涉猎,也是受本身经验影响,独自调查学习阴阳术相关知识。
“春虎的父亲是位不辱土御门名声的出色阴阳师,和没出息的儿子大不相同。”
“吵死了,反正我就是没有阴阳术的天赋。我根本看不到什么灵气,不过没差,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春虎抛下这些话,绷起了脸大口吃冰。
阴阳师是种非常特殊的职业,有无天赋与素质当然就成了基本条件,像是能感受到灵气的.力量——亦即灵视能力“见鬼”,便是做为阴阳师不可或缺的必要天赋。
可是,春虎没有见鬼的能力,也就是说,春虎根本不适合当个阴阳师,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只是北斗不接受这样的看法。
“你只要拜托你爸爸让你‘看得见’不就行了?阴阳术里面也有这样的法术嘛,对吧,冬儿?”
“好像是。如果由能力高超的阴阳师施术,听说效果一次可以维持好几年。”
冬儿补充说道。北斗露出“你看吧”的眼神,盯向春虎。春虎于是板起脸孔,驳斥道:
“我就说了,目前这样没什么不方便的啊。”
“何况,土御门家的辉煌时代老早就过啦。现在就连本家也像没落贵族一样,我家这种分家更是和普通的家庭没什么分别。”
“既然这样,春虎就变成超强阴阳师,振兴土御门家啊!”
“……你那股热情到底是打哪来的……”
徒劳无功的疲惫感袭向春虎,令他身心憔悴。他自认既没心,也没天赋,实在难以忍受只因为出生名门,就被力劝当阴阳师。他搞不懂北斗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啊,还有,本家那边有个和我同年的天才少女,振兴土御门家的任务不劳我费心。”
春虎像是临时想起来似的,北斗听了眼角轻颤。
“……你是说之前提过的那个——亲戚家的女孩子?”
“没错,她的天赋出众。国中毕业后,她就到东京上学了。她就读的是非常著名、像是阴阳师培训所的阴阳塾。而且,她才十六岁,就被指定为土御门家下任当家。把土御门家交给她,名门的家世也可以放心维持下去啰。”
春虎的口气轻佻,北斗却是气得柳眉倒竖。
“你在说什么,对方是个女孩子耶,你不会不甘心吗?”
“一点也不。”
他迅速答道,少女失落地垂下肩膀。
“……真悲哀,你至少要觉得有点羞愧啊。”
“可是我跟她的能力差太多啦,根本没有相提并论的必要。”
春虎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呢,多亏本家出了个天才少女,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把我这个分家出身的子孙看得太高。老爸和老妈在我说要上一般高中时,也没多说什么。我的日子可以说因为她变得轻松多了。”
最后那句是他的真心话。春虎一点也不嫉妒或是羡慕本家的少女,遑论感到自卑。毕竟他无心成为阴阳师,无从生出如此情感。
小时候他们还有来往,上了国中之后,他们的关系也日渐疏远。
现在更是……
“……真的吗?”
北斗低声问着。
“什么?”
“真的没有人对春虎抱持期望吗?”
“我就说啦,应该……是没有……”
北斗的目光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感伤,春虎愈说愈是吞吞吐吐。
北斗迎面直视春虎的双眼。他还没看出北斗眼神中的含意,就差点被她那双大眼睛吸走了魂魄。
喧嚣的蝉声骤然远离。
半年前的情景在他脑内苏醒。国三那年的冬天,春虎决定就读普通高中时——
有一双笔直瞪向春虎,凛然、美丽的眸子。
杏眼无声湿润,遽然流下晶莹泪珠。
——“骗子。”
一闪而过的白日梦。
胸中躁动,沉闷的痛楚如旧伤发疼
此时。
“……滴下来啰。”
冬儿说道。
仔细一瞧,刨冰融化了,正大举从春虎手上的杯子滴落。“天啊!”春虎急忙站起,可惜长裤早已染上一大片水渍。
太阳在不知不觉间移动方向,只有春虎的手边不在树荫底下。不愧是倒霉的春虎。
“你怎么不早点说!”
“你应该要自己先发现吧。”
“……好像尿裤子哦。”
“你看起来很高兴嘛,北斗!”
春虎涨红了脸,北斗又恢复平时的表情,开朗地笑着。“给你。”她递出手帕。纵然百般不愿,春虎还是只能不好意思地接下手帕,暂且向北斗借来一用。
“……好啦,今天的就业谘询就到这里告一段落吧。分家的长子还在就读高一,应该不用急着现在就决定将来的出路。”
冬儿从头巾底下仰望积云,眯细了眼。
确实,在这袅袅升起的暑气中,将来有如海市蜃楼,呈现一副朦胧景象。
反正未来的事情,没人能说得准。
更何况现在是暑假。
“那些想成为专业阴阳师的人,国中一毕业,就会朝阴阳师的目标努力哦。”北斗依然不服气地应道。
“你拿其他家伙来比也没用,毕竟春虎不是见鬼。你觉得现在的他有办法当阴阳师吗?”
“可是……”
“尤其他的成绩还这么差。”
“啊——”
“你居然没反驳!还有冬儿,你太鸡婆了!”
蝉声盖过春虎的抗议声,北斗的笑声和冬儿的叹息声也夹杂其中。
八月的午后。
艳阳炽热,全无消散之意。
4
之后,春虎一行人前往电动游乐场,无所事事地消磨了时间,在日落时分解散。
最近几天他们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北斗和春虎他们并非就读同一间高中,只是一进入暑假,他们三个人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
“要说和平是真的很和平……”
“要说无聊也真的是很无聊。”
春虎回应了冬儿的话,一同走在黄昏的商店街上,朝车站前进。北斗由于回家方向不同,早一步和他们道别。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同样散发出慵懒的气息。
商店街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前来采买晚餐的人潮。熟食专卖店里飘来可乐饼的香味,刺激春虎的食欲。
他注意到店家墙壁和电线杆上都贴了烟火庙会的宣传海报。烟火庙会原本是当地神社举行的庙会,在决定同时举办烟火表演后,每年都是热闹非凡。
庙会将在明天举行,闲来无事的春虎三人当然也约好要一起去凑热闹。
“说到庙会,冬儿今年是第一次参加啊。”
冬儿在今年初春搬来这里,两人便是从那时候变成了朋友。
“去年你是和北斗去的吧?”
“对啊,我记得去年还有前年也是。”
“这样没关系吗?今年可是会多我这个电灯泡喔。”
“喂喂,我跟北斗只是普通朋友,你该不会以为我和那个男人婆在交往吧?她说话的方式跟个男生一样耶。”
尽管长相可爱,但她可是会没头没脑地从背后勒住别人脖子的家伙。讲话的方式也不像女孩子,反倒和男孩子没两样,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轻松自在地和北斗玩在一起。
冬儿听见春虎的回应后,微微挑起右眉。
“你们只是普通朋友?”
“对,我们头一次一起参加庙会的时候,我只是说了句‘我们这样好像约会’——”
“——她就生气了,而且否认你的说法?”
“没错,我连忙解释是在开玩笑,谁知道她听了更气,一直要我出钱请客,那次真是太惨了。”
“……春虎。”
“什么?”
“蠢虎这绰号还挺贴切的。”
“你说什么!”
春虎不服地瞪着冬儿。冬儿嫌无趣,没有多做回应,反倒是唇边掠过了一抹轻微的苦笑。
“不过,北斗那时候还没这么烦人,不太会提到阴阳师的事情。大概是从今年初开始吧?她突然纠缠不清……不过说真的,不晓得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要是自己想成为阴阳师,春虎还能理解。可是不知道她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居然以身世为由,要求一个碰巧生在名门的人非去当阴阳师不可。若她单纯只是以此取乐,这样的态度也实在太过火了。
“……她没办法忍受你被瞧不起吧?”
“我才没有被谁瞧不起。真要说起来,最瞧不起我的就是她了。”
“说的也是。”
“再说,她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土御门这块招牌老早就砸了。”
春虎嘴里不停嘟囔发着牢骚。
冬儿听了脸上明显浮现出嘲讽的冷笑。
“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不清楚‘业界内幕’。你干脆明白告诉她,现在的土御门家不只称不上名门,根本就被排挤在外。”
冬儿的话语冰冷刺骨,春虎不禁面露苦涩。
北斗说得没错,土御门家确实是由平安时代连绵至今的正统世族,是阴阳道的名门。
然而在现代日本的咒术界,这名字却多了不少难以言喻的苦衷。
土御门家的始祖为活跃于无数传说之中的安倍晴明,直至今日,其名依然广为人知。但是他的子孙,土御门家却几乎无人知晓,听到这名字会有反应的,大部分都是“业界”人士。
明治维新后,由于废佛毁释等政策的实施,导致阴阳寮——掌管众阴阳师的组织遭到废止,土御门家因而不再保有阴阳道正宗的名号。土御门家的没落甚至可以再往前追溯,早在幕府末期,与阴阳道相关的实权便大多都已移转到仓桥家与若杉家等分家,土御门家身为本家,却沦为徒具虚名的空壳。
但是,在明治时代结束,历经大正,进入昭和,日本甫受战火笼罩之际,土御门家意外再次受到关注。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大日本帝国陆军高层内部信奉神国主义与超自然力量的派系策划将咒术应用在军事上。
这一派人士重新恢复阴阳寮,并任命当时刚成为主御门家当家的青年——土御门夜光负责统辖。
然而,事实也许正好相反。
军方不仅搬出阴阳寮这个诡异的古老遣物,掸去尘埃进行重建,甚至为其营运与研究投入大笔预算,全是受到明确展示出“咒术”此一技术价值人物的影响。而这一号人物,正是土御门夜光。他那强大且坚不可摧的咒术天赋吸引了军方的注意力。
土御门家的年轻当家在资金面与人才面得到军方支持,达成了日本咒术史上的一大改革。
他不只钻研阴阳道,更进一步统整密教、修验道、神道等日本各宗教派别与咒术,并加入个人独特见解,建立崭新的咒术体系。这同时也是应军方要求所完成的一种极具可行性与实用性的咒术。
到了战后,此时完成的咒术体系发展得更为细密而且精简,形成现代日本的阴阳术——
“泛式阴阳术”。换句话说,土御门夜光可谓现代咒术之父。
尽管如此﹒夜光之名在现今的咒术界俨然成为一种禁忌。
此禁忌源于日本败战气氛浓厚的太平洋战争末期。
当时,军方里拥护阴阳寮的派系山穷水尽,一再逃避现实,逐渐失去理智。夜光受到军方强力请求,于是排除万难,举行大规模咒术仪式——最终以失败收场。
此仪式没有留下任何相关详细记录,却带来相当惨痛的后果。执行仪式的夜光丧生,不只如此,在仪式的影响下,首都东京的灵气被重重扰乱,因而破坏原本的平衡,引发前所未有的大灵灾。
百鬼夜行显现,阔步首都深宵——那时候是如此谣传的。
不过,当时东京正遭受美军空袭,都市机能几近瘫痪,其实根本无从正确掌握真实状况,不清楚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在我听来,这些不过是陈年往事……只不过也是你的祖先在上一个世纪捅出的大纰漏就是了。”
“对啊。”春虎轻声应道,嗓音干哑。
总之,灵气的混乱在某种程度上随着时间逐渐平稳,只是在战争结束后,混乱依然不见完全平息的迹象。相关研究人员一致认为,在夜光举行仪式时,有某个关键性的变化发生。
结果,政府在美国的占领下,将战后仍持续发生的灵灾交由阴阳寮专责处理——也就是全丢给阴阳寮自行处置。在夜光死亡后,呈现半毁状态的阴阳寮也脱离军方独立,以一己之力专注于东京的灵灾对策。讽刺的是,他们所使用的正是由夜光完成的强大阴阳术。
如今,阴阳寮改名为阴阳厅,依阴阳法监督全国各地的咒术者,主要任务则是平息发生在日本各地——其中大部分为东京都内——的灵灾。
夜光种下的痕迹至今仍束缚着日本的咒术界,说阴阳术的历史与土御门家休戚与共,也一点也不为过,现代日本咒术界的局势发展更可说是与土御门家有深厚渊源。
“你还真是生在一个复杂的家庭。”
“就是说啊。”
这一段过往并非什么被埋藏在黑暗中的历史,也有成堆的相关书籍。
只不过,除非是像冬儿这样主动涉猎,否则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知识。
“你就去找北斗,解释一下土御门家如今处于多么复杂的现况吧?”
“可是啊,她恐怕会回我一句:‘那么就由你来洗刷祖先的污名!’反倒更热血沸腾。”
“这可能性满高的。”
“话说回来,她劝得这么热心,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学校课本上是有提到大灵灾,夜光的名字就没出现了。”
“不过她居然知道土御门家是名门,那可是相当冷门的知识哦。”
“现在再讨论这些也没用,何况她本来就充满谜团,不管出现什么情形也不足为奇。”
“嗯……”
春虎盘起双臂走在路上,陷入苦恼。
他与北斗相识已久,其实一开始两人不过是碰巧遇到进而认识罢了。两人的年纪相仿,但是他不知道北斗就读哪一所高中,家住哪里,甚至连她姓什么也不清楚。而北斗也总是笑嘻嘻地卖着关子。
“难不成她是发掘阴阳师的探子?”
“这可是国家公职,哪来什么探子。”
“那,难道她是咒术者集团这类地下组织的手下?”
“你居然把想法动到地下去了。”
冬儿的眼神冷淡,斜眼旁观伤透脑筋的春虎,“多思无益”的想法切实地展现在他眼中。
“你自己又怎么想呢,春虎?”
“咦?想什么?”
“阴阳师啊,你不想成为阴阳师吗?”
“喂,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你不是才刚说过我没那天赋吗?”
“有没有天赋无所谓,我要问的是你有没有心。”
冬儿以揶揄的口气问道。语气调侃地道出严肃话题,是冬儿一直以来的坏习惯。
春虎一时语塞,眼神踌躇,一副不知该说还是不说是好的模样,朝走在一旁的冬儿开了口:
“……老实说,我小时候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阴阳师……是真的有这么想过。”
“这样啊。”
“不过那不是因为什么憧憬,而是‘规定’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只是觉得那就这样吧。”
“规定?”
“嗯,算是‘家规’……吧。”
春虎嗫嚅回道。
“不过呢,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问过老爸一次,‘家规’好像只是从前有过那样的规矩。他在我决定就读这所高中之前也告诉过我,现在时代不同,我可以依自己的心意决定。”
孩提时,他憧憬安倍晴明,全心投入扮演阴阳师的游戏。直到进入国中以前,他几乎天天练习从收放符箓的盒子取出符箓并且抛掷的动作,而且还特地站在镜子前面摆出架势。这是他死也不能向冬儿坦白的过往。
在他知道自己没有天赋后,这股热情也跟着逐渐消退,改关心起其他事物——极其普通的事物。
这样的转变应该不算稀奇。想当上运动员和航天员的小孩不在少数,而其中大多数早就忘记了童年时的梦想。
“……如果我有天赋,情形也许就不一样了……”
身为分家长子的自己如果是见鬼,生活肯定会和现在大不相同。他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好是坏。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
“……我觉得你有天赋哦。”
冬儿若无其事地说。春虎吓了一跳,不禁苦笑。
“你在讲什么啊,恶心死了。别安慰我啦。”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不是会用符咒吗?”
“符咒?你是说治愈符吗?那不过是模仿老爸的动作,咒文我也只知道一句固定的‘急急如律令’,何况我根本看不见灵气,就只是在耍着玩而已。”
“虽然我连该摆什么架势都钻研过了。”春虎在心中偷偷补充。
春虎有过十二次被车子辗过的经验,从以前就经常受伤。受伤时,他偶尔会从父亲的诊疗室悄悄偷走治愈符。他偷走的是疗伤用的符箓,只要施术者或施术对象的灵力强,就算一般人也能见效。
“……不过,还满有效的啊。”
“哪有,很普通啦。”
春虎笑着,轻轻挥了挥手。冬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但是没有出声。
“就算是蠢虎,还是一头老虎啊……”
“冬儿,怎么连你也叫我蠢虎了?”
春虎恼羞成怒,冬儿哼着笑了一声。
走出商店街后,就到了车站。“掰掰。”冬儿挥了挥手,朝剪票口走去。
春虎家在车站另一头,告别冬儿后,他将脚步移向横跨铁轨的天桥。
他爬着楼梯,走上天桥。
脚下,电车经过,发出喀哒喀哒声响。
这附近没几栋大楼,天桥上的视野辽阔,可饱览染上暮色的街景,就连市区外头的宽广水田及远方山丘的棱线也尽收眼底。
到了这个时间,原本猛烈的阳光也犹如午后的水池般柔和,风在天桥间穿梭,吹得汗流浃背的肌肤舒服极了。
明天也要从早接受暑期辅导,不过晚上就是庙会了。章鱼烧、炒面、苹果糖葫芦。兴奋的北斗与随和的冬儿。
好像会很好玩。
——这样也不坏。
不知不觉中,春虎放松了脸部的肌肉,欣赏起夏日夕阳余晖,悠闲走过天桥。
他走到楼梯口,正要走下楼梯,就碰到从楼梯底下走上来的路人。
他倒抽了一口气。
也许是察觉上头有异状,路人抬起头——接着像是被冻住似的,在楼梯上停下脚步。
一双凛然的美丽眸子睁得浑圆。
少女身穿一件胸口有蕾丝装饰,风格素雅的黑色洋装。她手上拿着一个小波士顿包,包包上挂着一顶缠绕橘黄缎带的褐色草帽。
在天桥的强风吹袭下,草帽欢欣鼓舞地随风摇摆。风吹起她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弧线。她一动也不动,静静凝视着春虎。春虎也是一样。
她应该在东京才对。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春虎正觉疑惑时——
“好、好久不见,春虎。”
青梅竹马的同姓少女仍是一脸惊讶,柔声向春虎打了个招呼。
春虎愣愣地伫立在原地,不发一语,沉默点头回应。
分家的少年与本家的少女——
土御门春虎与土御门夏目,相隔半年,再度重逢。
☆
终于完成了。
紧绷的神经获得解放,少女深深吁了口气。
她独自一人待在专为她准备的私人研究室里,脸上浮现胜利的笑容。她的视线前方是一个摆在巨大桌子上,长宽一公尺的正方形玻璃柜,柜子里有一头黑猫,正焦躁地来回走动。
仅仅一个小时前,那头黑猫的生命还处于停止状态。
这只是实验,但是她已经充分掌握到诀窍,接下来只要满足所需条件就行了。
也就是——只需备齐祭坛以及祭主即可。
她把手伸向研究室内的电话,拨打外线,随便编造一个理由,打算叫出目标。
但是,对方的回应出乎她的意料。
“暑假?”
她不自觉地紧抿双唇。她长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无暇注意目标的行程。
挂断电话,她起身望向房内一角。放在那里的是巨大的业务用冷冻柜,不过那上面施了重重咒术,不单纯只是个冷冻柜。
那是棺材。
棺材的门扉冰冷紧闭,少女的瞳孔深处隐约闪过一丝怯色。
此时,有个细微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转身回头,玻璃柜中的黑猫再次倒地不起。
失败了。她用力咬住臼齿,反过来激励自己。
“没问题的……一定能成功。”
就在这个时候——
研究室的大门被踹开,一群穿着西装的男子冲了进来。
他们或持手枪、或握符箓。
“不许动!行使禁咒的现行犯,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带头的男子将枪口对准少女,出示身分证明。他们是咒术犯罪搜查官——通称咒搜官。会在这个时机闯入,可见他们一直持续在进行秘密监控。
少女的嘴角扬起狂妄笑意。
“……放肆。”
在这一刹那,少女准备许久的计划正式启动。
“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从今天开始放暑假。”
“噢,这样啊,所以你才会回来吗?”
“对……”
夏目以陶器般僵硬的语气,回答春虎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在黄昏时分的天桥上,春虎与夏目并肩,身体轻靠在油漆斑驳的栏杆上。
风徐徐地吹过两人身边,带来些许寒意。太阳西沉,宽阔天际迅速染上夜色。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大概一个星期。”
“哦,阴阳塾的暑假果然满短的。”
“……其实没那么短。”
“咦?”
“我在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呃、喔,这样啊。”
春虎自讨没趣地搔了搔脸颊,以眼角余光瞥向夏目。
她稍微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有些生气。话说回来,夏目的脸上总是带着微愠的神情,而这神情与她的美貌十分相衬。
她是个比起“可爱”,更适合“美丽”一词的少女,给人比实际年龄沉稳而文静的印象。
她的睫毛纤长,鼻梁高挺,脸颊紧致,从下颚到颈项的线条平滑,宛如绽放在阴影下的花朵,不过那充其量只是表面的假象。要是再深入了解她一点,便会发现她藏匿在心中的高傲与锐气。唯有随风飘扬的黑发不顾她的形象,随心所欲地舞动着。
两人之间仅有距离一公尺的空间,以及各自寻觅话语,断断续续的对话。
而且,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前进。
彼此熟识却又互不了解——这让春虎感到匪夷所思。两人久未相见,他却迟迟说不出话。
儿时还不会这么生疏,只是自从进入国中以后,他们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出生于本家的夏目从小就被要求成为阴阳师,也接受了相关的基础训练。周遭的人和她本人在对待这件事情的心态上,与在分家出生——而且始终不见一点见鬼天赋的春虎有所不同。
“阴阳塾的生活如何?”
“……什么如何?”
“有趣吗?”
“……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
“这、这样啊。呃,毕竟和一般的高中不一样嘛。辛苦吗?”
“要说辛苦,比起阴阳塾,‘家规’更是……”
春虎心头一惊。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字了。
“咦?”
“噢,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夏目连忙掩饰,春虎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尴尬地赶紧找新的话题。
“东京呢?住起来方便吗?”
“……还满方便的。”
“这、这样啊。你在那边应该有交到新朋友吧?”
“你是说朋友吗?”
“咦?你没交到什么朋友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
夏目的语声细若蚊鸣,回应平淡。看在不认识她的人眼里,也许会觉得她的态度冷淡无情。
这么说来,夏目从小就非常怕生。此时的她尽管寡言,可是由于对方是春虎,她已经比和其他人交谈时还要来得多话。
“哈哈,真让人担心耶,你从以前就不太会跟人来往嘛。”
“对啊。”
“你该不会被人欺负吧?”
“这用不着你担心。在那里,只要有实力,就不用怕被轻视。”
她说话的态度彬彬有礼,讲起这种话来却一点也不害臊。夏目的应对方式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春虎不禁苦笑。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直接。”
“……我说的是事实。”
“可是,你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他不小心吐出了真心话。
接着,他注意到,夏目那情绪起鲜少起伏、宛如面具的脸上涌现了怒意。
他暗叫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那春虎呢?”
“什么?”
“我问你,你进了高中后,有交到什么有用的朋友吗?”
“有、有用……朋友和有没有用没关系吧?”
“是这样吗?”
“就是啊。能开开心心地混在一起,就可以算朋友啦。”
春虎尽量不兴波澜,笑着回应夏目挑衅的发言。
然而,夏目却以冰冷的口气继续说道:
“要互相竞争,切磋琢磨,才是所谓的朋友。”
“不、不是只有这样才算朋友吧?”
“不,你不这么认为,是因为你每天过着懒散的日子,所以你身边才会聚集一群废物。”
“……喂。”
春虎的语气里夹杂了无可压抑的怒气。
有那么一刹那,夏目的双眸因为后悔而露出怯色。
但是,下一刻,她像是为了打消悔意,眼里散发出更为强硬、而且深具攻击性的目光。
“……我是要继承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的人,春虎也清楚土御门家现在的状况吧?我有身为下一任当家的义务,没空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也没有闲工夫和酒肉朋友成天厮混。”
她一改乖巧形象,犹如一把锋利刀刃。她的口气不见火爆,却像是把拔鞘而出的日本刀,充满平静的魄力。
而且。
“——我和你不一样。”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嘲讽的冷笑。他实在难以招架夏目这副模样。
春虎气她说得对,两人真的不同。不,正因为不同,他才会感到恼火。
“……你说话还是一样那么狠毒。”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说的是事实。”
“不愧是天才.说的话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述事实与天才或庸才无关。”
春虎比夏目高了半颗头。他低头俯视,夏目则是抬头仰视,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擦撞,迸出无形火花。
不过,春虎察觉到情势对自己不利。他对夏目有所“亏欠”。他尽管不认为自己需要负责,但确实感到歉疚。
所以——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他出于下策,骂了一句,接着立刻转身,仿佛要落荒而逃似地。
夏目听到这一句话的反应,远大于刚才的针锋相对。由于春虎转过了头,因此并没有发现——他的这位童年玩伴难得红了眼眶。
“……你不用担心。”
夏目拚命压抑声音中的轻微颤动,告诉春虎。
“我不会要求你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你可以继续过快活的日子。土御门家——我们家就由我一个人守护。”
和分家长子挤出的微弱反击不同,夏目的责难正中春虎要害。
春虎无言以对,夏目见春虎默不吭声,立刻恢复了自制力。
她以几乎可说是过分礼貌的举止,轻轻点了点头。
“——晚安。”
说完,她利落转身,走过天桥。
乌黑亮丽的黑发垂落在她背后,头也不回地远去。
春虎心中既焦躁又烦闷,厌恶地板起了脸。
他无法移动脚步,只是静静目送夏目举步离去。
“……啧。”
他暗啐一声。
——“骗子。”
春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亏欠夏目。
2
隔天天气晴朗,正是适合举行烟火庙会的好天气。
庙会举行的地点在市外的神社,以及神社后头的河岸。也许是林立的摊位与参与庙会的游客散发热气,白天的暑热丝毫不减威力。热闹乐声不时响起,夏日融化在空气里,仿佛只要一呼吸就能尝到夏天的滋味。
“……和本家的天才少女半年不见,一见面就吵架啊。”
冬儿倚在围绕广大神社的石墙上,又错愕又好笑地说。
春虎和冬儿上完辅导课,依约来到约定地点。北斗迟到了,到现在仍不见人影。
在等待北斗前来的这段时间,春虎向冬儿娓娓道出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讲,是冬儿目光敏锐,看出了春虎的样子与昨天不同,而且这位同班同学意外地是个套话高手。不知不觉中,春虎不只托出天桥上的对话,连与夏目之间的关系也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老实说,你觉得如何?”
“逊毙了。”
“……你也太老实了吧……”
“你们根本谈不来。下次我要去搭讪的时候,你可别跟来啊。”
冬儿顶着宽版的头巾冷冷笑着。春虎蹲在地上,气愤地仰头望向损友。
春虎当时已经尽量表现出和善的态度,毕竟他的手机里没几个女孩子的电话号码,数量少到只要一只手就能数完,要求他以更机灵的方式应对,只是强人所难。
“我承认自己最后是有点幼稚……不过那可是对方先挑衅的哦。”
“不管谁先都无所谓,你早在和女孩子顶嘴的时候就被判出局了。”
冬儿一脸漫不经心,说起话来毫不留情面,春虎甚至提不起力气反驳。
“不过,不愧是世家,就算分家也有必须遵守的规矩,得成为本家的式神……”
冬儿不理会独自沮丧的春虎,挖苦似地嘀咕。
式神指的是由阴阳师操纵的仆从,“式”意指“役使”,“听从施术者役使之鬼神”即为式神。
举例来说,在阴阳厅正式采行的“泛式阴阳术”里,主要使用的是人造式的式神,也就是把咒力传到被称为形代的“核”,藉以制成的人造式神。种类有施术者可当场制成的简易型式神,也有依用途个别打造的各式式神。
土御门分家的“家规”规定,分家必须如式神服侍本家。
“喂,慢着,这么说来,夜光也有类似的式神啰?”
“不知道耶。应该有吧,虽然说我也不太清楚。”
“夜光的式神以飞车丸和角行鬼为首……难道他们其中一个是人类吗?”
“我就说我不知道啦。”
冬儿展现出旺盛的好奇心,不过春虎只是随口敷衍了事。
“真要说起来,夜光那时候也就算了,现在还要遵守这种‘家规’,你不觉得太扯了吗?这还真是食物不化。”
“……你该不会是想说‘食古不化’吧?”
冬儿的视线愈来愈冰冷。春虎脸上一红,强辩说:“意思还不都一样!”
“反正就是不合时宜!怪不得老爸会叫我别太在意。”
“是这样的吗?”
“不是吗?你想想,逼人去当式神耶,根本就是无视人权嘛!再说,这种规定根本就不把人当人看!”
提到阴阳师最具代表性的咒术,一般人会联想到的就是式神的操纵和使用符箓的符术。
然而,式神说好听点是施术者的护卫兼搭档,说难听点就是仆人或奴隶,甚至是“道具”。
只不过——
“常有把人当成式神的情形啊。”
“你别乱说,式神可是能够随时随地消失的耶。”
“这是一种比喻。简单来说,所谓的式神,其实就是那些听从主人命令行动的下属。”
传说役小角开创修验道,操纵名为前鬼、后鬼等两位鬼神。但也有一说认为,那是隐喻当时协助小角的山地人——不愿意归顺朝廷的山地民族。
“其他还有像是侍奉战国诸侯的忍者,广义上也可以算是式神的一种。”
“……不管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啦。”
“从现代的观点来说,球队教练和选手的关系就跟施术者和式神差不多……唔,在绝对服从上这点也许有些不太一样。”
“什么不太一样!这一点超重要的吧!”
春虎想起昨天在天桥上的对话。要绝对服从夏目的命令?不可能。办不到。那已经不是有没有阴阳师天赋的问题了。
“……话说回来,如果我是见鬼,变成那样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从夏目昨天的口气听来,她也许出乎意料地认真致力于振兴土御门家。她这么做是出于立场,还是性格使然呢?不管如何,春虎完全无心陪儿时玩伴追求她那远大的抱负。
“说什么没用的朋友,又什么下任当家的义务嘛……老在装模作样,她不累吗?”
“她还满坦率的啊。”
“哪里坦率了?嘻
“‘我很孤独’———本家下一任当家大人其实是这个意思吧?”
冬儿俯视春虎,视线瞬间闪过尖锐的光芒。这话让春虎大感意外,顿时哑口无言。
——那个夏目向我示弱?可是……怎么可能……
不过,这其实不无可能。夏目就读的阴阳塾聚集了想要成为专业阴阳师的人,而这些同学当然知道土御门家和土御门夜光的关系。夏目独自一人与这些人为伍,学习阴阳术。
况且,夏目天赋异禀,很有可能招致嫉妒或怨恨。由她的个性看来,实在难以想象她会拉出一条快乐的社交圈,以便冲淡针对自己的负面情感。这样说来,难道她在东京每天过着如坐针毡的日子?
“…………”
吞虎蹙眉,一脸苦闷,沉默不语。冬儿兴致勃勃地低头望着春虎,像是认为这样的他真是个单纯易懂的家伙。
“……好啦,不过是一次失恋嘛,别心烦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冬儿的视线转向春虎背后,突然刻意耸起肩膀说道。
春虎停止沉思,一脸厌烦地仰起头。
“你说谁失恋了?”
“……谁失恋了吗?”
一个像是岩浆就要爆发的恐怖声音响起。
是北斗。
冬儿咧嘴狞笑,蹲在地上的春虎急忙起身。春虎转头想解开误会,但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愣愣地睁大了眼。
看见春虎的反应,北斗说了声:“……干嘛啦。”随即别过了脸,侧眼窥视春虎。她假装骭冷静,面颊却因为期待与紧张染上绯红,脚尖不安地在地上前后划圈。
冬儿轻咳一声。
春虎连忙开口:
“你,你迟到了,北斗。”
“……对不起。”
冬儿又再干咳一声。
“噢、不、没关系……那个……你穿成这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次冬儿不再干咳,而是轻叹。紧张的北斗逐渐鼓起脸颊。
“没什么!我只是因为要参加庙会,穿了浴衣来而已,不行吗!”
北斗此时身上穿着浴衣。
那是一套黑色的浴衣,上头点缀白牡丹与金色彩蝶,腰带为优雅的粉红色,整体散发出复古而成熟的气息,与昨天的北斗简直判若两人。
“不、不、对不起!那个……难得看到你穿成这样,总觉得这个样子很不像你……因为你这个样子实在太让人意外了,我、我有点吃惊,怀疑自己的眼睛……”
慌乱的春虎每一开口,北斗心里的岩浆活动就愈是活跃,仿佛随时要喷出火山口。她瞪视春虎的双眸充满激动,缓缓泛起泪光。冬儿站在春虎背后,由于实在不忍卒睹,捂住了脸。
但是——
“不过——你穿起来很好看哦。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在火山爆发的前一刻,北斗的怒气全消。
“……是、是吗?”
“对啊,该怎么说呢……应该算新鲜吧,看上去比平常还要成熟。”
春虎也搞不清楚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吞吞吐吐,诚实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北斗转着眼,确认似地凝神窥探春虎的表情。他没做什么亏心事,心跳却一再加速。
过没多久,北斗显得心满意足,神色轻松自若。
“……谢谢。”
她故作平静,压抑住嘴角扬起的笑意,轻声向他道谢。
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
北斗的视线游移,显得忸忸怩怩,春虎伫立在原地,也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两人似乎都想开口,可是都抓不到时机。
沉默持续蔓延。
冬儿默数到一百。
然后,他决定不等下去了。
“好啦,既然北斗也到了,我们差不多可以去逛一逛了吧?”
春虎与北斗微微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
*
遗憾的是,北斗的成熟感根本没维持多久。
“下一个,棉花糖!我要吃棉花糖!”
“……你先吃完右手的苹果糖葫芦和左手的巧克力香蕉再说。”
“春虎,有面具耶!欸,哪个好?你觉得哪个好呢?”
“嘟嘴小丑……不,我骗你的!我是在开玩笑的,别用木屐踢人啦!”
“我看到捞金鱼了!耶!”
“等一下!你别穿着浴衣乱跑啦!哪有人穿着浴衣还能跑那么快啊!?”
她乐不可支,亢奋到甚至吓到一群从她身边走过的小学生,完全回到平常“男人婆”的模样。
冬儿愕然。
“……她去年也是这个样子吗?”
“去年还比这更夸张。”
春虎跟在北斗身后,苦笑回应。
北斗平常偶尔会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只是遇到这一类庆典,她就像是真的变成了个小孩子。“春虎,你看这个!”、“春虎,快来这边!”她的双眼闪闪发亮,拉着春虎的手臂,一一指向那些平凡无奇的摊位。
春虎其实不时也会觉得招架不住,只是一见到北斗无忧无虑的笑颜,那些抱怨和嘲讽的话就全咽了下去。看见别人由衷喜悦的脸庞也算乐事一件。
而且,和天真的北斗在一起,他就无来由地忆起往事。
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每次一到本家,儿时玩伴总会兴高米烈,乐得满脸通红。
她对春虎百依百顺,老跟在春虎背后……
春虎不经意想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来,她参加过庙会吗?
无法想象。夏目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玩乐,只是一无所知地被束缚在土御门的名号下,每天埋头过着学习与修行的年活。
在我尽情玩乐的当下,她又在做什么呢——
这时……
“……春虎?”
冬儿悄声叫唤,春虎吓得赶紧回神。
“怎么了?”
“噢……不好意思,没什么。”
春虎笑了笑,敷衍了过去,让意识回到眼前的庙会。
日已西落,摊子上的灯泡和一整排灯笼照亮四周。再过一会儿,烟火表演就要正式开始。
就在这时候,原本蹲在地上,和金鱼大眼瞪小眼的北斗猛然起身。
“啊!那是什么?我以前没看过耶!”
“喔,是打靶嘛,真让人怀念。”
春虎语声刚落,北斗已经冲到射击游戏的摊位前。
春虎连忙追了上去,冬儿也跟在他们后面。那时正好有一对看似大学生的情侣在进行挑战,冲上前去的北斗站在一旁,认真观察他们的模样。
“……原来是这么玩的啊,用那把玩具枪击倒摆在那里的奖品就行了吗?这么一来就可以拿到倒下的奖品……”
“你没玩过吗?”
“我刚才就说以前没看过啦!”
说着,北斗付了玩一次的费用(两百圆)给顾摊的店员。
店员交给她一把玩具枪。
“……这要怎么玩啊?”
她仰望春虎,春虎于是从她手中接过玩具枪,拉上弹簧,将软木塞子弹塞进枪口。
“接着只要扣下扳机就可以了。”
“谢啦!那么,我来看看要拿什么奖品好呢?”
“听好了,北斗,玩这种游戏不能一心想要拿大奖,不只会打不中,就算打中了,奖品太重也不会倒。理论上,目标要放在排在最前面一排,那些比较轻的奖品——”
“啊,没射中。”
“听我讲完啊!”
北斗擅自开始射击,之后也没一枪射中奖品。她大胆地将枪对准最上面一排,目标是一个系着缎带的盒子,完全没把春虎的建议听进耳里。
冬儿咬着不知何时买来的烤花枝,在一旁凑热闹。酱油的焦味闻来令人垂涎三尺。
“唔,真是的,全部都没中!”
“这是你自作自受。”
“春虎,我要那个奖品。”
“别无理取闹了。”
“冬儿呢?你看起来很会玩这种游戏呢。”
“没兴趣。”
听见他们的冷漠回应,“真是派不上用场。”北斗露出了责备的眼神。然后,她不死心地又付了两百圆,再次挑战。
她的目标当然是最上面一排那个系上缎带的盒子。她将身体前倾到底,探出柜台,浴衣下摆高高撩起,看得春虎面红耳赤。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没一发打中。北斗气到做出连连跺脚的动作。
“气死我了!连擦都没擦过去嘛!”
“我就说啦,瞄准大奖也没用。”
“再一次!”
“死心吧。”
“不要!我想要那个嘛!”
真是个小孩子。“春虎。”冬儿站在他背后,慵懒地唤了一声,像是要他想想办法。他内心嘟囔“关我什么事”,还是接过了北斗手上的玩具枪,付了两百圆。
“可是我很不会玩这个耶……”
就像他自己招认的,子弹一个接着一个射歪。
春虎的运气简直背到极点,不管他瞄准哪里,子弹就是不肯直线飞行。钱包里的零钱没两下就花光了,尽管这样北斗还是不放过他,砸下的钱很快就破了千圆大关。
“这一发子弹要是再没射中,你就死心吧。”
说完,他装入最后一发子弹,倾身向前。
北斗在一旁心惊胆跳,守望着春虎。
接着,她像是灵机一动,羞红了脸。
春虎正在瞄准目标。北斗显得有些踌躇,不过还是放低姿态,把脸凑向春虎耳边。
“欸欸,春虎。”
“……现在别找我说话。”
“你要是能拿到那个奖品……”
“别跟我说话啦。”
“我就亲你一下。”
他的手瞬间失控。
明显与枪口往不同方向前进的软木塞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正中系有缎带的盒子。盒子发F出意外轻盈的声音,从架子上落下。
北斗又蹦又跳,高声欢呼。冬儿把烤花枝叼在嘴里,随意拍了两下手。不过,春虎可就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北、北斗,你……!”
“咦?我怎么了?”
“呃、那个、你说……我要是拿到奖品……”
“什么?你怎么啦,春虎?”
北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嫣然一笑,微微偏头。那显然是明知故犯的笑容。
“啧!”春虎后悔莫及,但现在的气氛不适合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继续追问下去。真要说起来,要是重提,也会造成春虎的困扰。
“……你是什么时候学到这招的……”
“嗯?我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北斗笑着转过了身,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她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掩饰羞涩。害怕未知“冒险”的人,似乎不是只有春虎。
令人错愕的是,北斗坚持要拿到的大奖,居然是装有肥皂水的容器和吸管。
礼盒里装着给小孩子玩的吹泡泡组,会特地系上缎带,摆在最上面一排,只是为了吸引客人耍的小手段。
“难怪一击就倒了。”
冬儿笑说。徒劳无功的春虎见状,脸色愈来愈看。
但是北斗完全没放在心上。
“没关系,我想要的是这个。”
她解开系在盒子上的缎带,灵巧地绑在发上。
缎带是美丽的粉红色,和北斗浴衣上的腰带是同一个色调。缎带绑在发上,简直像是从一开始就搭配好似的。
“噢。”春虎发出一声赞叹。
“如何?”
“你也加入华而不实的流行了。”
春虎挖苦着,藉机报刚才被捉弄的仇。
不过,北斗不为所动。她一脸正经,瞪视春虎的双眼。
“可爱吗?”
“…………”
“很可爱吧?”
“…………”
“快说可爱啊!”
“——真是的,知道啦。可爱,很可爱。”
“真的吗?”
“我告诉你,你既然强迫我说——”
“…………”
“可爱!真是超可爱的!”
春虎遇上像是随时要揍人的眼神,不得已只好连声赞美。北斗听了轻轻一笑,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赢了。”
“好、好……”
“真是的,春虎实在是只不懂女人心的蠢虎。你要是一看到我穿浴衣就乖乖称赞,也不用白费这么多力气了。”
“喂,慢着。你为了要我说出可爱这两个字,才会故意穿上不习惯的浴衣,还让我花了一千多圆打靶,就为了拿到那条缎带吗?”
“我赢了。”
“……就算我输好了。”
春虎感到筋疲力尽,垮下了肩膀。北斗嘻嘻笑着,喜孜孜地摸着缎带。
“我会好好珍惜的。”
“随便你,不过那个原价超便宜的哦。”
“没关系,因为——”
“什么?”
“不……没什么。”
北斗羞涩笑着,拿出吹泡泡的用具。
她把吸管前端浸泡在肥皂水里,接着嘟起嘴,往吸管吹气。
闪烁虹色的泡泡随即如雨滴往夜空飞翔。
跟着父母经过的小孩子见到泡泡,纷纷发出欢呼声。欢呼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牵着小男孩的手、年纪更小的小女孩,看来应该是一对兄妹。也许是两人的反应取悦了北斗,她吹出更多泡泡送给两个小孩。大小不一的泡泡仿佛飘游梦境,无声迸裂消失。
——这玩兴大发的家伙……
北斗从跟大人讨缎带的小孩子,摇身一变成为陪小朋友玩耍的大姐姐,就连平常的男孩子气也不见踪影。春虎先是愕然,接着又觉得可笑,不自禁放松了嘴角。
北斗注意到春虎正对着自己笑,把泡泡吹到了他脸上。“哇,不要闹了!”春虎急忙逃离——北斗追了上去,小兄妹笑得又更开心了。
不知不觉中,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了笑容。
也许,所谓日后仍会经常忆起的夏日回忆,意外的会是这平凡无奇的一幕。
“好啦……接下来要怎么办,春虎?我们差不多该过去了吧?”
冬儿吃完烤花枝,确认时间后,在春虎耳边窃窃私语。
烟火表演的时间快到了,从这地方虽然也看得到烟火,不过烟火施放的会场在河岸,去那里看的话视野更佳。
这时,笑容满面地与小兄妹道别的北斗惊呼:“啊,等我一下!一下子就好,我马上回来!”语毕,她抛下春虎他们,突然跑了起来。春虎和冬儿满脸诧异,面面相觑。
“她在搞什么鬼?”
“谁知道呢。”
他们虽然不解,又认为待在原地傻等也不是办法,于是耸了耸肩,跟上北斗。
北斗跑向神社境内深处的拜殿。
他们走上一小段楼梯,穿过鸟居。拜殿周围没有灯笼装饰,而是以石灯照明。
愈往里面走,愈远离背后的喧嚣。虫声在耳边鸣叫,四周昏暗,以神社为中心,飘散夏夜翠气息。
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北斗。在拜殿旁一面悬挂绘马的墙前,她正专注地合掌膜拜。
“你在干嘛?”
“啊——我、我不是叫你们等一下吗?”
北斗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唤,连忙遮起绘马。可惜,石灯的亮光尽管幽微,绘马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见。
‘希望春虎可以成为阴阳师’
“……你……”
原本欢乐的气氛瞬间凝结,他没料到这话题会在此时重提,北斗偷偷摸摸的模样更是惹他不快。
“……北斗,你够了吧,居然连这种时候也不放过。”
“因为……”
“没什么因不因为!为什么你千方百计想要我成为阴阳师,你就那么看不惯我过着跟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吗?”
“我、我才没那么说,我只是为春虎着想——”
北斗拚了命地辩驳。不过,平常总令他错愕与厌烦的话题,在这时却莫名惹他烦躁,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
他很明白个中缘由。
——“我没空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也没有闲工夫和酒肉朋友成天厮混。”
北斗的话听在他耳里,就像童年玩伴充满敌意的指责。
可是,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希望,至少北斗能了解不是这么一回事。
“……喂,北斗。”
他压抑激动的情感,一字一句地说道:
“的确,我现在也许是过着无聊、无所事事而且散漫的生活,可是,我喜欢这种生活。每天和你还有冬儿混在一起做些傻事,我就是热爱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
“骗子。”夏目曾如此责备自己。
夏目说得没错。是他擅自毁约,没有遵守约定在她身边保护她,而是任性地迳自过起和平常人无异的生活。因此,夏目会骂他,也是无可奈何。
可是,北斗——他不想听到如今俨然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北斗,开口否定他的日常生活。
“北斗……”
春虎坦白道出内心的想法,朝北斗逼近一步。冬儿唤了声“春虎”,像是要阻止他,也被他刻意忽视。
北斗露出像是被逼入绝路的神情,屏住了气息。
春虎不放过北斗,双眼紧盯着她。
“我不想到了这种时候还跑去跟什么阴阳师、土御门家扯上关系,破坏现在的生活。你难道不这么想吗?怎样啊,北斗?”
北斗紧抿双唇。
经过漫长的沉默与苦恼——
她不发一语,垂下眼眸。
北斗的反应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冲击,他甚至觉得自己遭到背叛。
“……哦,原来是这样啊。”
他感觉到怒火中烧,可是他并不打算克制这把怒火。他把手伸向北斗背后,挥开惊叫着急忙阻止他的手臂,抓住绘马。
他扯下绘马,一把掼到地上。
北斗发出微弱的哀鸣。
“你在做什么!”
她奔向掉在地上的绘马,把泥土拍干净,紧紧抱在胸口。那有如守护至宝的举动,看在现在的春虎眼里简直忍无可忍。他高傲转头,不将北斗婆娑泪眼的瞪视看在眼里。
“……春虎这个大笨蛋!”
北斗放声怒吼,冲了出去。她的背影转眼间消失在鸟居的另一头。春虎坚持不回头。踩着木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但他依然固执地望向前方。
半晌过后。
“……她走啰。”
冬儿静看事态发展,冷静地开了口。春虎压抑不住高涨的怒气,狠狠怒骂一声:“……可恶!”
“哎呀,真是青春呢,不错嘛。”
冬儿一如往常敷衍带过,只是春虎已经没有力气回应。
“……你觉得这次也是我的错吗?”
“不,真要说起来,错在北斗。”
冬儿给了个意外的回答。春虎吓了一跳,望向冬儿,只见这位损友平心静气地接着说道:
“你只是‘没用’而已。”
冬儿的话刺耳又一针见血,此刻听在春虎耳里却觉得感受特别深刻。原本还在逞强的他气力尽失,宛如一颗泄气的皮球。
“恭喜你连续两晚失恋。这么看来,你还真是个大情圣呢,春虎。”
“别闹了。老实说,我现在超沮丧的。”
“不是只有咒术才会反噬哦。”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受到伤害的北斗现在肯定更难受。”
春虎被这么一说,不由得面色凝重。
刚才,北斗的眼里闪烁泪光。春虎一时气愤,伤害了北斗,况且——他还是刻意为之的。
“怎么办?要追上去吗?你要是没办法打定主意,就让我来揍你一拳吧。”
“为什么是你来揍我?”
“帮你打气嘛。遇到这种时候,这么做就是我的责任啰。”
冬儿咧嘴一笑。
现在的冬儿看来个性温和,但他其实是个老在打架的暴力份子,与人拳脚相向有如家常便饭。春虎高举双手,婉拒了他的提议。
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做得太过火了……
冬儿会说错在北斗,也许是出自他本身对朋友的认定所做出的判断。相较表示以朋友优先的春虎,北斗没有跟着附和,因此“有错”。
友情并非出于强制。说得极端一点,北斗若认为春虎“不是朋友”,那也是她的自由。
春虎当然不觉得北斗瞧不起他,两人也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春虎纵使认定北斗是重要的死党,北斗也没不见得必须以相同的想法和态度回应他的心意。双方尽管对彼此的看法不同,也不该一味指责对方的不是。
“……我去追她好了。”
春虎中意目前的生活。而不管冬儿还是北斗,都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此时。
“——请等一下。”
一旁突然有人出声。
叫住他们的是宛如由拜殿的黑暗切离出来的人影,那是身穿黑西装,脸上戴着一副墨镜的男子。春虎与冬儿看着那一身与庙会格格不入的装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抱歉打扰两位,我刚听到各位的对话,得知有土御门家的人在此。”
男子毕恭毕敬地点头致意,像是没注意到两人的反应。
他向困惑的春虎表示:
“其实我正依主人的指示,在找寻土御门家的人。请问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与我的主人见个面吗?”
3
男子带着春虎他们,走到先前打靶的摊位附近。
当男子说出目的时,春虎本来打算拒绝。眼下北斗的事情还没解决,就算没这件事要烦,他也不想跟这个怪里怪气的男子走。
春虎尽管不愿,由于冬儿擅自答应,他们此时才会跟着男子的脚步,离开了拜殿。
“北斗的事情怎么办?”
“我传了封简讯给她,要她等一下。”
春虎不服问道,冬儿回应得倒是很干脆。
他们走在男子身后,一边聊着。
“我知道你在意北斗,不过现在必须优先处理的是这边的事情。对方会找上你,是因为知道你是土御门家的人。你这时候逃避,说不定以后会更麻烦。”
“为什么?他们要是想找土御门家的人,比起我,本家的人或我爸不是更适合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可是对方故意在这种地方现身,而且还找上一看就知道是学生的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就更不应该……”
“尤其那家伙很有可能不是人。”
“什么?”
“很有趣吧?”
在感到愕然的春虎面前,冬儿咧嘴一笑。
基本上,冬儿是个可靠的死党,麻烦的是他热爱往危险的地方闯。不,这么说其实不太对,那些烦人的事端他看不上眼,正确来说,他爱的是刺激感。
“……什么不讨厌和平嘛。”
“我爱和平,但更爱刺激。”
他回答的口气平静,双眸窥视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相对于春虎满心不祥的预感,他简直快哼起歌来了。
尽管人们大多在往河岸前进,庙会依然热闹万分。在兴高一米烈的人群中,男子的装扮更显怪异。
男子把春虎等人带到卖热狗的摊位前。
“……我将人带来了。”
一看见闻声转头的人,不只春虎,甚至连冬儿也吓了一跳。
转头的是个女孩子。
她的年纪明显小于春虎,看起来和国中生差不多。那时她正好接过热狗,挤上大量西红柿酱(至于芥末酱则是一眼也没看),才回过头来。
那双浑圆的大眼,敏锐地捕捉到春虎与冬儿的身影。
“……哼,就是你们啊。”
她的声音和外表还显得稚气未脱,态度和语气却十分跋扈自大。
她留着一头染成银白的金发,束起长长的双马尾。服装是所谓的哥德萝莉风格,上半身是一件鲜艳的红黑格纹小背心,下半身则配上缀满许多繁复花边与链子的迷你裙,脚上踩着漆皮长靴。
她的打扮诡异又华丽,还给人不协调的感觉,宛如在南方岛屿盛开、藏有剧毒的花朵。
少女确认他们到了之后,小巧的嘴咬了一口热狗。
她缓缓咀嚼,用空着的手粗鲁地打了个响指。
男子的身影随即消失。
春虎瞪大了眼,不过他并未看错。男子消失的地方——正好在心脏左右的位置,出现了一张小纸片。
纸片的形状为大十字架,一个三角形盘踞在上半部,那是被分类为人形的形代——为式神的核,是法器的一种。
“他是式神!?”
春虎低吟。
依他贫乏的知识,他知道刚才的男子是人造式的一种简易式的基本型式神,施术者可直接操控,也可在事前下达指令,要式神依令行事。
不过,与人类如此相像的简易式神非常罕见。冬儿看穿了男子的身分,春虎则完全没察觉到男子原来是个式神。
少女看着惊慌所措的春虎,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声。
“有什么好怕的,这一看就知道啦,再说我都布下结界了。”
经她这么一说,春虎才发现,的确,男子的身影突然消失,附近的游客却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情。这一带恐怕如少女所言,被施以一种可避人耳目的咒术,藉此布下结界。
少女神色自若地收回人形,放进斜边口袋。
“你、你……”
是谁?春虎话还没说完,冬儿抢先开了口:
“——我在杂志上看过你。你应该是年纪最轻的‘十二神将’,‘神童’大连寺铃鹿,对吧?”
听见冬儿所说的话,春虎久久说不出话来。
——“十二神将”?这个小女孩?
春虎定睛凝视少女,少女“哦?”的一声,总算愿意正视他们两人。
“你还满清楚的嘛,不过,土御门家的人会知道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没错,我就是大连寺铃鹿。”
少女——铃鹿说着,露出挑衅的目光,望向冬儿。
“初次见面,你好,我听过你的传闻,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呢。”
她的视线亲昵,冬儿则以冷漠的微笑藏起表情。
然后,他微微耸肩。
“不巧,我只是一般人,他才是土御门。”
“咦?这小子?”
铃鹿用力眨了眨眼,接着蹙起眉头,用困惑的眼神盯着春虎,露骨地打量着他。
她对冬儿说话的时候还会以“你”相称,却叫春虎“这小子”。春虎闷闷不乐,无言回望铃鹿。
这么对眼一瞧,对方看起来果然还是像个国中生。不管是她系着一条短项链的脖子,还是露出小背心的肩膀,都给人一种柔弱无力的感觉。她奇特的服装和傲慢的态度,就像是小孩勉强装大人。
再仔细一瞧,挂在手肘上的塑胶袋里,乱七八糟塞了一堆章鱼烧、苹果糖葫芦和袋装的棉花糖。她的嘴里另外还咬着热狗,简直是小孩子乱买东西,缺乏计划性。
不过,操纵刚才那个简易式神的确实是眼前的少女。不,她若真是“十二神将”,简易式根本不算什么,毕竟她可是实力在日本位居顶尖的阴阳师。
“哼,是你啊……真让人有点意外呢。我听说你是继我之后出现的天才,乍看之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那个谣言该不会是假的吧……”
铃鹿表达情感的方式相当直接,她显得万分沮丧,坦率说道。
“……喂,你说什么天才——”
春虎生着闷气,正打算追问时,冬儿冷不防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好啦,冷静点。这表示你的名声响遍业界啊,对吧,夏目?”
“咦?——啊。”
春虎心头一惊,看向冬儿。冬儿朝他眨了眨眼。
——原来如此,她……
铃鹿把春虎误认为夏目。这么一来,她的式神为什么会叫住明显是学生的春虎——冬儿刚才提到的疑问也解开了。与其说她在找土御门家的人,不如说她要找的人其实正是土御门夏目。
“算了,不管谣言是真是假,都没有退路了。”
铃鹿说着,兀自跨出步伐,一副春虎他们当然也会跟上的态度。
春虎趁机急忙和冬儿悄声讨论。
“……她不知道夏目是女生吗?”
“……好像是,她都说是初次见面了。”
“……就这么让她误会下去好吗?对方可是‘十二神将’耶。”
“……是她自己要误会的。”
损友回道,态度和平常一样悠然自得。
他觉得事情不太妙。这时,铃鹿回头,语气尖锐地问了句:“你们偷偷摸摸地在干嘛?”春虎又朝冬儿望了一眼,看见他眼里明确的“跟上去”指示,轻叹了一口气。
他追上铃鹿。
“……你找夏——找我有事吗?”
“废话,否则我也不必特地从东京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啦。”
铃鹿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趾高气昂地做出回一态。
“不过,好险我随时布下了天罗地网。土御门府那边肯定有一堆麻烦的结界,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把你叫出来,没想到会在这种不起眼的乡下庙会碰巧遇上,我真是幸运呢。”
铃鹿放声大笑。这件事情对她来说也许算幸运,对春虎而言则是超级倒霉。不过,这种事还满常发生的。
“……真抱歉哦,这只是个不起眼的乡下庙会,可是我看你满乐在其中的嘛。”
春虎看着塑胶袋说,铃鹿连忙回头。
“吵,吵死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庙会,觉得很新奇嘛。这不过是求知的好奇心,你有什么意见吗!”
她似乎是打算出言威吓,可惜双颊涨得通红。她之所以出现在这地方,说不定只是想来逛逛庙会罢了。
这个小女孩真的是“十二神将”吗?春虎露出怀疑的眼神,望向身边的冬儿b冬儿还是一样藏起表情,专注地观察少女。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一点小事而已,我要你配合一下我的实验,帮个小忙。”
“实验?什么实验?”
“嗯,这个嘛……”
铃鹿卖着关子,取回原本的步调,再次往前迈开脚步。
“我呢~在咒术方面也是个天才,不过因为还未成年,现在几乎都在各个研究部门轮调。虽然说这也是我自己的请求就是了。”
她啮咬热狗,像是在闲话家常。
“……然后呢?”
“我的研究主题,其实就是土御门夜光与阴阳术之运用。”
春虎听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名字是土御门家——不,是整个日本咒术界的大忌。
“现代的咒术和夜光之前的咒术有个最大的不同点,这你当然知道吧?”
“不、不同点?”
春虎被突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夏目本人也就算了,春虎对于咒术可说是个外行人。
不过,铃鹿根本没理会春虎的反应。
“那就是在咒术这项‘技术’之内,极力排除宗教色彩。”
春虎暧昧地应了声:“噢……”
反而是冬儿看起来更为这个解释感到惊讶。
“宗教色彩?不是术式的简易化与普及化吗?”
铃鹿听见冬儿的反应,不屑地笑了一声。
“哈哈哈,这是课本上给的答案吧?对,这也是一大特征没错,不过形成这个特征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宗教色彩的排除’。彻底切割咒术与信仰的关系,才能让咒术中扑朔迷离的因果性明确化。这对于咒术在之后的技术发展层面可说是一大跃进。”
铃鹿回望两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不愧是“阴阳一级测验”合格者,她侃侃而谈,语气充满自信。
“可是。”铃鹿又继续解释。“另一方面,这么做也导致咒术的主要目的之一——‘某个派别’的技巧与方法论被排除在体系之外……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铃鹿又问。春虎早已举双手投降,冬儿这回也没出声,静待解答。
铃鹿停下脚步,重新面向他们。
此时,她那总像在开玩笑的神情显得异常严峻,日光凶狠,仿佛要以锐利的视线刺穿对方。
“灵魂论,也就是关于灵魂的存在,以及死后的世界。”她口气严肃地说。
“灵……魂?”
春虎半晌说不出话来,冬儿的眼里也闪过一道锐利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细微的爆破声。
先是撕裂空气的长音响起,“咚!”紧接着大气震动,“砰!”天空开出璀璨巨大的火焰花朵。
是烟火。
以漆黑夜空为背景,或红或绿,或黄或蓝,光彩缤纷绽放。原本逛着摊位的游客全仰起头,发出了欢呼声。
在赞叹声中,不时响起掌声与欢呼声。烟火的光亮照耀地面,落下虚幻绝美的阴影。
铃鹿神色恍惚,与众人一同仰望夜空。
这是她第一次逛庙会,看来也是她第一次看烟火。
“……呵、呵呵,挺华丽的嘛……”
她的口气刻薄,双眼却紧盯着烟火,简直和刚才北斗的反应相去不远。她的模样一反刚才的高姿态,与年龄相符——不,甚至更为年幼。
——这小女孩在搞什么鬼?
春虎不知怎地觉得心神不宁。
她仰望烟火的模样,和刚才隐隐约约露出的吓人表情落差甚大,令春虎感到匪夷所思。尤其是少女一下提到灵魂,一下又提起死后的世界,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唯有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
烟火熠熠生辉,如雨点滑落银金色发丝。
春虎干咳一声,铃鹿慌忙挪回视线。
“不、不过呢。”她马上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刚才提到‘现代的阴阳术’,其实那指的不过是‘泛式’。在可说是现代咒术的代名词,‘泛式阴阳术’的体系里,不存在与灵魂和死后的世界相关的咒术。”
“……那又怎样?”
“什么?”春虎一口问,铃鹿立刻发出一声质疑,蹙起眉头。
“你会不会太迟钝啦?我刚才不是说过我的研究主题吗?简单来说,土御门夜光完成的阴阳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咦,可是——”
春虎正要发问,再次被一芳的冬儿挡了下来。
“夜光打造的阴阳术不就是现在通用的‘泛式’吗?”
冬儿抢先说出春虎的疑问。他也许是考虑到,铃鹿误把春虎认成夏目,春虎要是提出太没水准的问题,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不出他所料,铃鹿马上朝他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
“外行人就是这么无知!你听好了,基本的概念先不管,夜光施展的阴阳术和‘泛式’不同,没有‘泛式’那么条理分明,而是更为繁杂、原始且更为庞大!现在留存的‘泛式’是夜光的继承人剪去自己无力运用的枝叶,配合自己的能力进行精简,搞得像残渣一样,充其量不过是‘浅显易懂’的阴阳术罢了。”(吐槽:简单易懂的现代魔法么)
铃鹿骂着,一抹微笑掠过唇畔。
那是一抹嘲讽的笑,带着嘲笑世界的冰冷笑意。在烟火点缀的夜空下,少女脸上的笑显得格外突兀。
“你想想,夜光当时受军方要求打造新的阴阳术,还得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过程中自然会产生出一团杂乱无章而难以参透的东西,那正是现今阴阳术根本无法比拟的巨大阴影,蕴含的力量也更为强大。他——土御门夜光打造的正是‘帝国式阴阳术’。”
烟火在少女头上一闪即逝。春虎屏住呼吸,凝视眼前的少女。
他感觉到铃鹿娇小的身躯飘散着诡谲的气息,不禁怀疑,如果自己是见鬼,应该看得见什么东西吧。不明原因的恶寒与战栗无声窜过他全身。
最后,她抛下这么一句话:
“其中当然也包括与灵魂相关的咒术,和如今已经失传的神秘咒术。”
——这家伙……
春虎总算确切明白了,眼前的少女——较自己年少,看似柔弱无力的少女,绝对是“阴阳师”没错。那和她华丽的装扮以及嚣张的言行举止无关,她确实拥有“力量”。
他咽了下口水。
“你刚才说过要我帮忙实验对吧?也就是说,那是……”
春虎出声确认,铃鹿悠悠地点点头。
“没错,我希望你帮我进行在我手上重生的灵魂咒术。不过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听从我的指示,我不会乱来。”
她的话明显不是请求,而是命令,甚至可以说是威胁。在铃鹿心中,春虎——正确来说是夏目——的协助,早已成定局。
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个疑问。
“……你、你要说的事情,我大致了解了。不过为什么要找上夏——要找我帮忙?既然你是‘十二神将’,应该可以找到其他更多、更优秀的阴阳师提供协助啊,不是吗?”
夏目尽管天赋过人,充其量不过只是个学生。一旦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便能尽情动用专业的阴阳师。
面对春虎这个直接的问题,铃鹿的反应却很怪异。
她的眼神瞬间转为冷酷。
“……我没那个心情陪你玩,你还打算继续装傻下去吗?”
“你、你在说什么?”
“我会选上你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你是这项咒术的‘活见证’。”
“什……”
春虎听不懂铃鹿在说些什么,只感到一股恶寒,不自觉闭上了嘴。在他身边,冬儿露出少见的严厉神情,一个劲地运转头脑。
烟火稍纵即逝,在夜空绚烂交织,每每闪耀地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转换世间阴阳。
“土御门家下任当家,土御门夏目。”
铃鹿眯起杏眼,瞪视不发一语的春虎,缓缓道来:
“看来外界的传闻没错,你好像没有前世的记忆。还是说,谣言本身就是假的呢……不过还是值得一试,毕竟你是这项咒术——‘泰山府君祭’的成功者与体验者……”
铃鹿往前逼近一步,春虎感到沉重压迫,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这家伙很危险!
春虎的背上渗满冷汗。
就在这时候。
一道影子划破烟火闪耀的夜空,朝他们飞了过来。
影子滑入对峙的两人之间,无视惯性,在空中戛然静止,又不停徘徊。
那是只碧蓝色的燕子。
当春虎睁大双眼,冬儿立刻摆出警戒架势时
“——到此为止!大连寺铃鹿,我在此依阴阳法规定,将你逮捕归案!”
燕子说话了,而在说音刚落之际,它的身体便迸碎了。
它敞开翅膀,上头的飞羽如爆炸般延伸,宛如手腕紧靠的双手伸长手指,化成无数条长鞭,试图包围眼前的铃鹿。(吐槽:触手!)
“这、这是——”
“束缚式吗!?”
冬儿在惊愣的春虎身旁大叫。
另一方面,铃鹿虽遭燕子袭击,但唇边却扬起自负的浅浅一笑。她哼着冷笑一声,甩开手上的塑胶袋,打算捉住她的鞭子旋即被挡在空中。
在她背后,一个扭曲的人影乍现。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犹如穿越异次元门扉而来,身长两公尺,身体两侧有三对长臂,如金属线一般细长的怪物。
那是阿修罗。
“怎、怎么又跑出式神了!?”
式神的脸上戴着面具,表情尽失,与其说是生物,倒像是一台机器,一台装上六只机械手臂的机器。一个坚硬、无机又令人感受不到情感的式神,静静威吓着众人。
式神抓住燕子的翅膀,猛力撕裂。燕子因此乱了轮廓,变成一张碎裂的符箓——形代的式符。式符碎成无数张纸花,缓缓落地。
铃鹿布下的结界似乎被破坏了,注意到骚动的游客纷纷发出惨叫,四处逃窜,摆摊的店员也急忙抛下摊子,逃离现场。
春虎与冬儿也不例外。他们与铃鹿和式神拉开距离,躲进一旁卖炒面的摊子。
“那是阴阳厅制作的人造式神耶。多目的型泛用式神‘M3-阿修罗’。”
冬儿——尽管情况危急——兴奋说着。
“那只燕子呢?”
“‘WA1燕鞭’,是WITCH CRAFT公司生产的束缚式神。”
“我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的是操纵他们的人是谁!”
春虎才问完,施术者旋即现身。
“到此为止!这附近已经被我们封锁了,我劝你马上投降!”
眼前出现十来个穿着夹克或西装的男子,他们试图团团团住铃鹿,手上握着手枪,枪口对准了她,不只如此,其中还有些人手上拿着符箓。
春虎和冬儿藏身在铁板煎台下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是咒搜官吗?”
在惊慌失措的春虎身边,冬儿冷静说道。
春虎也知道咒搜官——也就是咒术犯罪搜查官。如名称所示,他们是负责调查咒术师有无犯罪行为,并加以取缔的阴阳师,也是对人施咒的专家。若将祓魔官视为咒术界的消防员或救难队员,咒搜官便是刑警。
“不过,咒搜官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那家伙不是‘十二神将’吗?他们不是同伙吗?”
在春虎陷入混乱之际,咒搜官们已经将铃鹿包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面露腾腾杀气,实在看不出这群大人应付的不过是个年仅国中的女孩子。
铃鹿脸上傲慢的神情始终不曾敛去。
“……你们真的很烦耶,怎么又来一批新的人啦,而且一样都是些小喽啰,真是一群得不到教训的家伙。”
铃鹿反唇相讥,式神“阿修罗”随侍在她背后。
不过,咒搜官也不是好惹的。
“大连寺铃鹿,你虽为国家一级阴阳师,但却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虽然我的属下在在阴阳厅大楼里败给了你,但你难道以为自己逃得过咒搜官二队的追捕吗?我们会视情形开枪,别做无谓的挣扎!”
好几只束缚式神“燕鞭”在上空盘旋,开枪的警告也不像是开玩笑。春虎面色铁青,冬儿轻吹了一声口哨。
然而。
“我说过要逃吗?别说笑了。”
说完,铃鹿悠然将手放进口袋,取出一本书。
少女的动作引起咒搜官的反应,在她背后动了起来。他们念着咒文,抛出符箓。那是五行符之一的木行符。
被抛出的符箓承受施术者的咒力,蠕动着变成一张荆棘网。“阿修罗”旋即驱身向前保护主人,仍不防荆棘缠身,没两下就被限制了行动。
如此一来,铃鹿身边顿失屏障。不过,趁着“阿修罗”争取来的空档,年少的“十二神将”早已准备妥当。
她以双手捧起取出口袋的书。那是本普通书籍大小的硬壳书——一本有着血红色封面的圣经。
“对手是量产的人造式神,你们也觉得很无趣吧?机会难得,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十二神将’特制的式神——”
“唤式”,意指召唤式神。
铃鹿的脸上浮现凶恶笑意,朝咒搜官唤式。
下一刻,压倒夜空烟火的光芒从铃鹿手捧的圣经中迸裂。鲜红封面自行翻开,宛如受强风吹袭,发出声响,翻动页面。书页随之被一张张撕下,漫天飞舞。
飞舞空中的纸张轻盈折起、相黏、重叠,化为“形状”。
有狮子、蛇、老鹰,以及豹。
这些动物的造型像是栩栩如生的折纸作品,人小却和实物差不多,而且精力充沛,宛如真的动物。
这些散发出不祥气息的动物正是式神。
“——上吧。”
铃鹿下了道简短的命令——式神无不服从她的指示。
式神的数量超过五十个。
“太扯了吧——!?”
春虎和冬儿脸色大变,趴在铁板煎台下。大群式神立刻攻向庙会摊位,飞过煎台,再继续狂奔。
这情形简直像是以铃鹿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扩张的雪崩。摊子垮了,灯笼掉落,食物滚到地上。在电灯一一破碎,还以为四周就要陷入一片漆黑时,炉火延烧到倒下的摊位,火舌吞噬的纸袋随风飘舞,融人夜空中的烟火。
咒搜官纷纷后退,随即展开应战。
开枪。
遭枪击的式神颤抖着停下动作,犹如遭到电波干扰的影像,轮廓不清,身影闪烁,做为核的式符若隐若现。
这是被称为“裂核”的现象。式神——尤其是人造式,非常不堪物理冲击。
不过,裂核只会使式神停下短短数秒的时间。咒搜官们趁隙召唤出各自的式神,只是这些式神光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人就已穷于应付。其中也有咒搜官以符箓生成火焰,烧毁式神,但是光毁掉一、两具式神,还是解决不了眼前的危机。
“我们怎么会被卷入咒术战啊?”
“不愧是春虎,倒霉到惊人的地步了。”
“我?是我的错吗!?”
冬儿出于好奇,一头栽进危险,此时却悠哉地把过错推到春虎身上。
话说回来,目前的状况实在不能以玩笑带过,他们正面临生死交关的紧急事态。
“各位前辈,怎么啦?既然赢不了式神,要不要试试符咒呢?”
咒搜官们狼狈的模样惹得铃鹿咯咯大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箓。
“刚好今天满热的呢。”
她笑着,抛出手中符箓。
那是五行符之一——水符。
符箓发光,迸出大量洪水。式神若是雪崩,这次就是洪水决堤。
“哇——”
春虎与冬儿也被洪水吞没,发出惨叫而张开的嘴灌满了水,导致呼吸困难,慌了手脚。不过,他们身上完全没湿。这不是真的水,而是由咒术生成的水。
“挡、挡下失控水气!土克水,急急如律令!”
好几个咒搜官在水中挣扎,一边以符箓对抗。
他们脚踩土行符,地面立即隆起,挡住水流,咒术生成的水也同时流入大地。
所有咒搜官一同掷出符箓,总算克住水流。在这段时间内,铃鹿只是嘻嘻笑着,她的式神也完全不受洪水影响。即便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咒搜官居于劣势。
——她、她也太厉害了吧……!
春虎尽管是土御门家的分家之子,也见识过好几次真正的咒术,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规模如此庞大的咒术。就和昨天的直播一样,“十二神将”在专业阴阳师中果然是出类拔萃的一群。
“……情况很不妙耶!春虎,我们还是找到机会就逃吧!”
“知、知道了!”
春虎二话不说,一口赞成冬儿的提议。
话虽这么说,要逃离这地方简直比登天还难。他看得出来,冬儿看似沉着观察四周的情形,其实是拚了死命在找方法脱逃。
所以——
“等下见啦,冬儿。”
“什——”
春虎抛下诧异的冬儿,率先冲出摊位。
冬儿在背后叫住他,他也不理。铃鹿的目标是夏目,她以为春虎就是夏目。与其两人待在一起,冬儿自己逃跑的成功机率更高。
他在摊位间穿梭,钻过式神之间的缝隙,强逼自己移动。
冬儿没有追来,那也是理所当然。在这种状况下,他就算追上春虎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逃出去请求支援更有帮助。这样的判断难不倒冬儿,当然,他心中肯定是既焦虑又悔恨。
“啊!”
为了闪避倒下的摊子,春虎撞上了水牛形状的式神。他迅速躲过水牛的牛角,不过还是滚到了水牛背上,摔落地面。
他一摔下,险些惨遭马形式神践踏。他连忙跳开,狼形式神随即张开獠牙从他身旁冲了过去。他冷汗直流,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
铃鹿的式神似乎只将咒搜官和他们的式神当成“敌人”,无意攻击他人,只是同时也无心注意尽量不伤害到他人。
——总之,趁现在……!
春虎屈身在阴影处窜逃,以防遭咒术战波及,铃鹿貌似也没注意到他。咒术战再拖延下去,不只是冬儿,说不定连自己也能顺利逃脱。
可惜,事情总是不如人愿。他突然停下脚步。
在倒塌的摊子后面——
两个小孩来不及逃,就蹲在那里。
“喂,你们两个!”
小孩听见春虎的声音,仰起了头。那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子。春虎哀叫一声。他们是北斗在吹泡泡时,开心欢呼的那对兄妹。
兄妹俩好像也记得春虎的长相,或许是紧张到了极限,他们从藏身的摊子角落朝春虎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
“笨蛋,别动!”
在兄妹冲出摊了的刹那,庞大的熊形式神从倒下的摊子上方跳了过去。
春虎卯足了劲往前冲。妹妹注意到危险,发出惨叫,同时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哥哥脸色苍白,想救出妹妹时,式神的影子已在他头上落下。
来不及了。
在春虎不顾一切,打算以身体保护两兄妹时,落地的式神毫无预警地变回纸张,化成纸花片片,翩翩飘落在兄妹头上。
不只是熊,其他式神也全变回纸——以圣经制成的形代。咒搜官们似乎也对眼前的景象大感意外,寂静瞬间笼罩四周。
“……为、为什么?”春虎睁圆了眼,低声不解——此时刚好听到铃鹿暗啐一声。
他转头瞥向肩膀后方,发现铃鹿正盯着这个方向——在她眼里的不是春虎,而是愣立在原地的那对兄妹。
——那家伙。
她救了那对兄妹吗?春虎总觉得不太可能,不过,这时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扣住双臂,就这么浮上半空。
“发生什么事了!?”他惊讶地回头一看,铃鹿一开始召唤的泛用式神“阿修罗”,正从后面抱起了他。
“不好玩,不玩了。”
说完,铃鹿再次掷出水行符。
这次出现的不是洪水,而是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宛如融于牛奶的浓密雾气瞬间夺走众人目光。
咒搜官们高声怒骂。
“——啊!”
“阿修罗”抱着春虎,往上一跃,跳出弥漫四周的浓雾。雾气在下方蔓延。好高。不只是林立的摊位,广大的神社境内也是一览无遗。“砰。”烟火在头上爆裂,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最近的一次烟火。
“往这边。”
他闻声转头,铃鹿也在空中,骑着疑似另外召唤、貌似猛兽的式神。
在确认铃鹿的身影后,“阿修罗”马上跳跃到最高点。
他们一跃上空,随即往下坠落。阿修罗似乎不懂得飞行,只是四处跳来跳去,带着尖叫连连的春虎,不断往地面加速。铃鹿骑乘的式神在“阿修罗”的身边滑翔,继续前进。
他们逐渐接近神社境内的树林,掠过枝头,飞了进去。
着地。
剧烈的冲击侵袭全身。式神出现激烈的裂核反应,颓然跪倒在地。
“阿修罗”为可执行各种指令的泛用式神,但是那种连续跳跃原本就不在它的能力所及,是它的主人铃鹿注入强大咒力,才能强逼它做出跳跃动作。
“啊、啊啊啊……”
“阿修罗”在与河岸相反方向、于神社境内最偏僻的角落着地。
一旁是围绕境内的石墙,对面则是树林。石墙内的这一头,其实也和树林差不多。这地方与前往参拜的大路相隔甚远,地上覆盖着一片任其生长的杂草。
春虎顿失血气,骑着式神的铃鹿悠然落地。
她从式神的背上一跃而下。
“别发呆了,我们马上要走啰,那些家伙一定还会再追上来。”
“等、等、等一下,我的头还在昏……”
“什么?太逊了吧。你真的是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吗?”
铃鹿毫不留情地露出轻蔑眼神。“不是。”要是能这么回答该有多轻松啊。不,这种话一说出口,肯定会被当场弃之不理,也搞不好她一发现被骗,就气得痛下杀手。
可是。
“喂、喂……”
“什么?我警告你,你可没有拒绝的——”
“你刚才是为了救那两个小孩,才弃战逃走的吗?”
铃鹿紧抿双唇。
春虎定睛凝视,她于是挑起柳眉,不耐烦地啐了一声。
“我说你啊,你问这是什么问题啊?这种事跟你没关系吧。”
铃鹿怒骂,不过那明显是肯定的反应,生气也是为了掩饰羞涩,一副就是与年纪相符的稚气模样。
“话说回来,你身上连张护符也没有吗?刚才你也只是到处乱窜,没有力量还想救人,你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所以你替我救了他们,顺道救了我吗?”
“——唔。”
铃鹿再次语塞。看着她这副模样,春虎的脑里冒出一连串环环相扣的疑问。
铃鹿贵为“十二神将”,却遭到咒搜官追捕。而咒搜官追捕的对象,基本上是与咒术相关的罪犯。也就是说,她犯了罪——或是正准备犯罪。
这项罪行恐怕和她刚才所说的灵魂咒术相关,为了实验这个咒术,她肯定背负了不少风险。
“……我问你,你到底打算用灵魂咒术做什么?”
春虎仍在“阿修罗”的束缚之下。
但是他依然直视铃鹿的双眼,直接提出问题。
铃鹿一时红了脸。她本来打算摆出和刚才相同的态度,怒骂回去,可是在春虎的凝视下,微张的唇逐渐失去力气。
她盯着春虎的目光转变,就像刚才望向兄妹的眼神。
少女纯真的眼神。
“……我要让哥哥复活。”
铃鹿悄声低吟。
烟火响遍无人树林,春虎讶异地瞪大双眼。
“复、复活……是……”
她在讲什么啊?春虎心想,觉得不可置信。铃鹿没理会他的反应,脸上怒色未减,转过了头。
此时——
“春虎!”
春虎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铃鹿迅速转身,春虎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冲进树林里的是穿着浴衣的少女。
北是斗。
春虎的理性尽失。
“笨蛋,别过来!”
“不要!快放开春虎!”
北斗大喊,眼里带着急欲救出春虎的坚定意志,似乎没有注意到式神的身影。
然后——
“……春虎?”
铃鹿双颊微颤,凶狠地瞪着春虎。“啊。”春虎惊呼一声,回过了神。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土御门夏目吗?”
“不,那个……”
“快回答我!”
铃鹿的魄力十足。尤其北斗又在这里,再纠缠不清只是徒增危险。
“……夏、夏目是我的亲戚。我是土御门春虎,是分家的人。”
“分、分家?你在胡说什么!别开玩笑了!”
她扯住无法动弹的春虎胸口,紧咬着牙。
“你骗我!”
“不、不过,是你先误会的。”
“少啰唆,你这废物!小心我杀了你!”
铃鹿真的发火了,抓住春虎胸口的纤细手臂因暴怒不停颤抖。
北斗连忙跑上前来。
“别过来,丑女!你一过来,我就杀了他!”
北斗在铃鹿的怒吼声中停下脚步,但是她并未放弃,正在等待接近的时机,这从她的表情一目暸然。
北斗不知道铃鹿的真实身分,也没亲眼看见刚才的咒术战,应该也不知道“阿修罗”是什么东西。正因为清楚北斗不服输的个性,春虎更是担心不已。
另一方面,铃鹿扯住春虎的胸口,一动也不动。
她像是还在生气,同时也在思考下一步要怎么走。尽管怒意未消,她还是把自己的感情先摆在一旁,拚命思考如何弥补这个过错。
过了一会儿,铃鹿放松双手,声音轻颤地说:
“……我本来打算尽量以和平的手段解决……算了。”
刚才的手段哪里和平了——这话差点冲出喉咙,春虎赶紧用力咽了下去。
铃鹿缓缓向没有抵抗能力的春虎发出指示。
“你去警告真正的土御门夏目,我会找到她,并且抓住她——知道了吗?你一定要告诉她,而且是当面警告她这件事。”
“……知道了。”
铃鹿的语气肃杀,春虎勉为其难地点了个头。
她紧盯着春虎,眼里依然有熊熊怒火燃烧。接着,她突然朝北斗瞥了一眼。
“……那个女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不是!”
春虎焦急应道。铃鹿要是把遭到欺骗的怨恨转向北斗就糟了。
“骗人,她那样子看起来不像只是普通朋友哦。”
“我是说真的!她只是碰巧跟我一起来逛庙会而已!”
春虎死命反驳,铃鹿露出冷淡眼神,直盯着他。
冷不防地,她的脸上浮现恶魔般的笑容。
“我不会再被骗了……”
一阵冰冷电流窜过春虎的背脊,他忍不住想大叫“住手”。
他还没叫出口,胸口就被用力一扯,铃鹿的脸也在同时迅速贴近。
柔软的触感轻触唇间。
春虎睁大了眼,北斗倒抽了一大口气。
当场只有铃鹿合眼,她将双臂由胸前挪向颈项,像是要抱住春虎的头,“嗯……”轻呼出一声沉闷的鼻息。
她缓慢又做作地亲吻春虎后,放开了他。
接着,“阿修罗”也松开了手,春虎的身体随即狠狠摔落地面。
铃鹿面露笑容,俯视单膝跪地的春虎。然后,她和“阿修罗”一同骑上猛兽式神,一口气黑飞上天际。
她在上空大喊:
“记得告诉她哦,亲爱的。”
说完,她在烟火灿烂的夜空中翱翔而去。
只留下唇边的触感。
以及离去时,朝北斗投去的一个恶意眨眼。
☆
先挨一拳再说——春虎预料会出现这种情形,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甩了甩头,抹了抹嘴唇,起身奔向北斗。
“北斗,你还好吗?”
铃鹿的式神消失踪影后,北斗依然僵在原地,简直像魂魄被抽走似的。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大意。春虎料想——其实是期待,北斗会在下一秒化成厉鬼,放声怒吼:“你这个大变态!”
可惜,他猜错了。
北斗慢慢转身朝向冲上前来的春虎。
然后,突然潸潸泪下。
“北、北斗?”
春虎的语声嘶哑。北斗哭个不停,无声垂泪,接着呜咽啜泣,然后终于放声大哭,而且还哭得相当哀戚。这让春虎完全乱了手脚。
“北、北斗?怎么了?你受伤了吗?还是你吓到了?不、不管怎样,没事了,她已经走了。冷静下来,好吗?”
春虎手足无措,在北斗面前左右徘徊。烟火仍在夜空绽放,飞散的火星与烟火的光芒如夏日午后的阵雨洒落大地。
在灿烂烟火照亮下——
“春虎这个大笨蛋!”
北斗终于开口了。
她啜泣着,结结巴巴地说:
“太过分了,春虎……你把绘马丢在地上,又不来追我……还是冬儿传简讯来要我等一下……我等了,你也没来。后来发生骚动,你又被卷了进去……我、我本来还以为见到冬儿就没事了,没想到他说你被带走了……”
“你、你见到冬儿了吗?”
“对啊!所以我才会这么担心……担心得要命,拚了命地追过来,就是想来救你啊!结果呢?你为什么会跟那个女孩子接吻?我真是错看你了。过分,实在太过分了!呜呜……”
北斗哇哇大哭,伫立在原地,急促喘气,擦也不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张大了嘴,一再失声痛哭。
春虎一筹莫展。
“春虎这个大笨蛋!我最讨厌春虎了,我不管啦……呜……我不管你啦……”
“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向你道歉。”
“什么嘛……呜……你道什么歉,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呜……居、居然亲下去了……”
“刚才那是她故意要捉弄人的啊!你不也看到了吗?再说,被强吻的人不是你,是我耶,为什么是你在哭啊?”
在哭喊的北斗面前,春虎的脑袋无法正常运转,在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北斗哭泣的脸庞痛苦扭曲。
她伸出双手,推开春虎。春虎一个踉跄,惊讶地看着北斗。
“蠢虎!”
北斗扯开喉咙大叫:
“有谁会高兴看到喜欢的人和别人接吻!你知道那种心情有多悲伤,多寂寞,多难过吗!”
砰——璀璨烟火高挂夜空。
漫天光雨将北斗照得缤纷灿烂。
春虎一时说不出话,愣站在原地。
北斗双眸噙满泪水,瞪视春虎。
泛红的眼眶、泪水满溢的双眸、眼瞳深处坚强而澄澈的光辉。
此时的北斗,是他自认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孩。
北斗低吟一声,仿佛要强忍泪水。她用浴衣的袖子遮起脸,拭去泪水,然后转过身子,从春虎面前跑开。
“——北、北斗!”
春虎追了上去,但又怕追上后自己慌了手脚,因此不敢卯足全力狂奔。
北斗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彼处。
春虎独留在原地,烟火在他的头顶上绽放,又接着消逝。 有短篇故事吗 律己浪花 发表于 2021-8-31 11:40
有短篇故事吗
这个也不长 当天晚上,阴阳师大闹烟火庙会的事情立刻登上新闻。
近年来,全国的咒术犯罪案件总数有增加的趋势,不过其中大部分都会在“业界内”解决,一般民众根本无从得知。这样的情形一方面显示出阴阳厅的优秀,另一方面则是证实阴阳师的活动范围——驱除灵灾的相关活动除外——基本上是在一般社会的框架之外。
现今的阴阳术以战时开发的技术为基础,使用目的因此受到严格限制,空有卓越的便利性与通用性,能回馈社会的用途却极为有限。
与灵灾相同,如今的阴阳术一样是夜光留下的遗产。不管再如何限制并且加以控制,阴阳术——以及阴阳师——不时还是会脱序,展现出凶暴的一面。这次发生的事件可以说是此种情形的典型。
事件发生两小时后,阴阳厅与当地县警共同举行联合记者会。记者会上,除报告有数人受到轻伤,无人重伤或死亡,另外也发表声明,表示咒搜官二队正在追捕犯人,并预定派遣部队前往当地支持。
有媒体质疑阴阳厅监督不周,出席记者会的代表则声明将尽全力缉凶。之后面对记者提问,这位代表皆以坚定的自信表示绝对会逮捕犯人,没有表现出一点迟疑。
只有一个问题例外。
当记者问到引发这起案件的嫌犯时,阴阳厅的代表停顿数秒后,给了一个简短的答复。
“一名研究员。”
2
烟火庙会隔天,天色阴霾灰暗,完全看不出昨天还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台风似乎正在逐渐接近,预估在傍晚到入夜后这段期间影响最大。空中富含大量水气的厚重云层蠢蠢欲动,狂风同时刮起,无情吹乱路过行人发丝。
上午十一点,午餐时间前,在空荡荡的快餐店内——
春虎和冬儿坐在二楼窗边。
暑期辅导在这种日子依然照常举行,不过今天他们很早就溜出学校,在不输天色的沉重气氛下,坐在廉价的椅子上,隔着廉价的桌子面面相觑。
“所以——”
冬儿顶着宽版头巾,紧盯着春虎。
“你在那之后也没有连络上北斗?”
“……对,我传了简讯她没回,电话也不接。”
“不过确定她平安无事。”
“……至少我最后看到她的时候是这样没错。”
春虎答道,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冬儿。
冬儿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仰起了头。
“那就好。”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伸手取过桌上的冰咖啡。
“真是狂风暴雨的一个晚上,台风都还没来呢。”
“…………”
春虎垂着头,没有答腔。
昨晚确实是惨不忍睹的一夜。即便春虎自认运气绝对比人差,但昨晚还是堪称他有生以来最糟的一个夜晚。
先是与北斗交恶,接着被误认、遭“十二神将”威胁,甚至卷入咒术战,最后是如恶梦般突如其来——而且是人生第一次——的接吻,而且还被北斗撞见,哭喊着向他告白。他实在很想大叫“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北斗这家伙……
北斗的哭声依然在春虎耳边回荡。
他自知对恋爱一知半解。实际上,过了一晚,他现在还是不晓得该如何看待北斗的告白。
春虎当然喜欢北斗,不过那种心情和恋爱不同。北斗的言行举上像个男孩子,春虎和她来往,也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了男性朋友。
——不对,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他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对北斗的“喜欢”是不是爱。正因为满足于现状,不论有意无意,他从不曾试图揭开真相。
至少,直到昨天为止都是如此。
——现在又怎样呢?
他问自己,却没办法轻易得出答案。不幸的是,他的头脑不好,愈是思考自己与北斗的心意,就愈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答案逐渐模糊。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失去北斗。
由于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今后两人的关系也许会产生变化。不管有什么变化发生,他都希望北斗能随时陪在身边。
这份心情没有半点虚假。
——嗯。
春虎抬头,改想起另一件事。
他没有向冬儿说出亲吻与北斗的告白,只是随口敷衍带过,告诉冬儿“北斗来搅局,害得他的身分曝光,铃鹿因此放他一马,之后他又和北斗吵了一架,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整段话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冬儿似乎也隐约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对于这位没有详细追问的死党,春虎感到万分感激。
“……先不管北斗了。你跟那个你小时候的玩伴也还没连络上吗?”
“我有传简讯过去了。她也是一样,不回简讯,不接电话。”
“那个嚣张的小鬼可不会轻易放过你哦,而且她看起来不像是会被逮捕归案的货色。”
“嗯,我也是这么想。”
夏目应该也听说这件事了。新闻完全没提及铃鹿的存在,不过他已经用简讯告知铃鹿留下的警告,只是他还是希望可以见上一面,亲口向本人解释清楚。
春虎在前天傍晚与夏目重逢,但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因此他虽然寄了好几封简讯,却也没把握夏目会打开来看。
“她应该还没回去,我等下会去本家那边看看。”
春虎的父母不巧洽公出差,现在人在东京,他因此无法与本家取得联系——本家的电话又一直无人接听——也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长辈。这么一来,更得尽早提醒夏目提高警觉。
“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毕竟那个小鬼感觉是个不择手段的家伙。”
“不择手段啊……”
春虎听着冬儿的话,低声呢喃。冬儿闻声看向春虎,像是察觉他的声音里暗藏一丝犹疑。
“怎么了?”
“嗯……那个……”
冬儿抛出疑问的目光,春虎于是在思绪混乱的情形下,总之先把目前心里的想法照实说了出来。
“那家伙——人连寺铃鹿,在对付咒搜官的时候,不是占尽优势,但却突然逃走吗?那其
实是为了不让来不及逃走的兄妹被卷入混乱。”
——‘……我要让哥哥复活。’
昨晚铃鹿说的话掠过春虎脑海。也许那时候,在差点被卷入的幼小兄妹身上,她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她告诉我,她要让哥哥复活。我不认为这能实现,不过她想利用夏目,放手一搏。”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确实是这样。”
“可是……”
“什么?有话就直说吧。”
“这种事情真的有那么不好吗?”
春虎坦率提出心中的疑问。
他当然认为要竭尽所能阻止夏目遭到牵连,不管有没有亏欠夏目,一旦她陷入险境,他当会尽全力——就算一点用也没有——阻止铃鹿的企图。
只是,在春虎眼里,他不只看见旁若无人的铃鹿,也看到了为助孩童而逃离战场的她,以及隐约流露出不安、表示要让哥哥复活的她。他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种罪行而遭到咒搜官追捕,但他认为,她执意要达成的目的——让哥哥复活的想法,不应遭到谴责。
冬儿听了,没有正面回答春虎的问题。
“……老实说,我在那之后也做了一些调查。”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悠然道来:
“首先,和‘泛式’一样,那小鬼提到的‘帝国式阴阳术’也常被省略为‘帝式’。这个‘帝式’是现在没有正式传授,古老的咒术体系。那家伙也说过,尽管古老,由于主要为军事用途,大多是兼其实战性与强大力量的咒术。其中有不少咒术被指定为禁咒,不过还是有一部分流传到了今天。”
“灵魂的咒术也包含在内吗?”
“不,那又‘另当别论’了。”
冬儿的脸上闪过冷笑,春虎歪头不解。
“灵魂的咒术真有那么厉害吗?和幽灵互动,不是很像阴阳师会做的事情吗?”
“那是指民间故事和传说的情形。至少在现代的咒术里,没有和灵魂相关的咒术。‘不知道’灵魂是否存在,是‘泛式’的基本立场。”
冬儿的解释让春虎心头一惊。
“是这样的吗?不过不是有灵气跟灵灾这些东西吗?”
“对,而这部分就是所谓的灰色地带。‘泛式’所说的‘灵’不是指幽灵的‘灵’,而是造就万物——或该说是寄宿在万物中的‘气’。我们常说的‘灵气’与‘瘴气’,就是在指这个‘气’。所谓的‘灵灾’,其实是‘气’的混乱所引起的灾害。”
阴阳术的基础为“阴阳五行说”,此一学说在战前与战后——亦即在过去与现在的阴阳术中解释各有不同,存在极大差异,但仍是形成阴阳术的根本。
“世界由阴气与阳气而成,阴阳再分木火土金水五气——我想这种事情你还是问你那个童年玩伴比较清楚吧。”
说着,冬儿耸了耸肩。
“说到灵魂呢,‘气’形成的万物当然也包括人,‘泛式’因此承认人类的身体拥有灵性——也就是拥有‘气’的身体。混乱的是,也有人把这称为魂魄,其他还有像是残留灵体的说法——人死后在一段期间内,只有灵体继续留在人世的情形也已经获得确认,这种情形其实就像幽灵一样。”
冬儿喝着冰咖啡,滔滔不绝地解释。本来他就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对阴阳术与咒术界特别了解,看来这次也是费了不少心力调查。
“‘泛式’虽然对灵体和残留灵体提出定义,一碰到‘人的灵魂’则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他们没有解决‘灵魂是什么’的问题,更不可能衍生出对‘不知道是什么的灵魂’施展的咒术。”
“不过,大连寺铃鹿提到灵魂的咒术——”
“所以说,那不是‘泛式’,是在‘帝式’里提到的咒术。我针对这一部分特别深入调查,可惜业界里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
“为、为什么?”
“有许多学者认为‘帝式’里存在灵魂咒术,可是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纪录留下。不只这样,现在的阴阳法禁止进行与灵魂相关的咒术研究。”
“禁止?”
“对,而且不是基于伦理,是更实际的考虑。”
说署,冬儿的脸上浮现锐利的冷笑。
那种乐在其中的冷笑,是冬儿在享受刺激时会露出的笑容。春虎有种不祥的预感。
“……‘实际’是什么意思?”
“春虎,你知道主御门夜光在最后举行的那场仪式吧?”
“咦?知、知道啊,课本上也有写嘛,土御门家因此遭到排挤,仪式失败导致东京出现灵灾——”
春虎语声末落,就注意到冬儿话中隐藏的含意。
冬儿望着春虎,冷笑着点了个头。
“外界似乎认为,那个仪式就是那么一回事。”
春虎一时无言。
关于夜光生前举行的最后一个仪式,事实上没有任何相关资料留下。如果那是关于灵魂的咒术,他就能明白研究为什么会遭到禁止,也能理解铃鹿为什么会被咒搜官追捕,更认为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如今东京会频频发生灵灾,就是夜光举行的仪式招来的灾祸。
“……而且有许多阴阳师相信,夜光没有失败。”
“为、为什么?夜光因为那次的仪式丧命了吧?”
“认为夜光成功举行仪式的阴阳师是这么主张的:‘天才阴阳师土御门夜光举行生涯最后的大规模咒术,让自己的灵魂转生。’”
“什么?”
春虎倒抽一口气。
——夜光转生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现役阴阳师——虽为分家依然是土御门家的人,他的父母甚至没有对他提起过这件事情,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真正的冲击还在后头。
冬儿看着屏气的春虎,毫无预警地敛去表情。
他细眯的双眸发出尖锐光芒。
“你的观察力还是那么差——春虎,你仔细想想那个小鬼的话。”
他的语气低沉而且严肃。春虎的心跳逐渐加快。
铃鹿说过的话。
这么说来,她……
——‘我会选上你的理由只有一个,毕竟你是这项咒术的“活见证”。’
——‘看来外界的传闻没错,你好像没有前世的记忆。还是说,谣言本身就是假的呢……不过还是值得一试,毕竟你是这项咒术——“泰山府君祭”的成功者与体验者……’
“啊……”
春虎浑身颤栗,双眼圆睁。
冬儿盯着春虎,缓缓道来:
“……你爸大概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吧。这在业界是相当有名的传闻。谣传土御门夜光的转生,不是发生在败战色彩浓厚的当时,而是在自己一手打造的阴阳术大放异彩的未来——他转生为继承自己血脉的土御门家子孙。当然,这种事情没有半点根据,就只是谣言。”
“啊……”
春虎觉得目眩,用力咬紧臼齿。
——夏目是……夜光转生的?
他觉得这不是真的,又无法确信这是谎言。
夏目确实天赋异禀,而仔细想想,由她担任下一任当家的决定确实下得太早。她现在在阴阳术方面的实力当然不及夜光……那么和十六岁时的夜光相比,现在的夏目还是略逊一筹吗?
春虎听过很多关于夏目的传间,不过具体而言,她的天赋究竟多过人,春虎其实一无所知。
最重要的是,铃鹿相信这个谣言。“十二神将”之一,夜光的研究者,复苏灵魂咒术的铃鹿判断——夏目是夜光的转生。
她的判断有可能出错吗?
春虎说不出话。冬儿默默不语,叼着冰咖啡的吸管。凝重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这时,春虎的手机响了。
是一封简讯。他反射性地确认寄信人。
“是北斗吗?”冬儿敏锐问道。
“不……”
是夏目传来的简讯。夏目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连络,这封简讯传来的时间点简直像是她就在一旁观看。
春虎手指轻颤,按着手机,简讯内容非常扼要。
‘我有话要跟你说,今天傍晚有空吗?’
台风来临前的第一滴雨水,轻轻打在二楼窗户上。
3
雨从中午前开始下起,雨势随时间逐渐增强。
夏目约他到一间老咖啡厅见面。他收起伞,逃也似地冲进店里,门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铃声。
时间是下午五点。朦胧光线透过灯罩,照亮风格复古的店内装潢。店里因为天气影响,显得冷冷清清。春虎环顾店内,在里头的包厢发现夏目。
“等很久了吗?”
“……没、没有。那个……我才要跟你道歉,明明是台风天还把你叫出来。”
“不要紧,我也想当面和你谈谈。”
两人打完招呼后,店员过来帮忙点餐。春虎随便点了杯冰咖啡,夏目则默默盯着桌上的红茶。
夏目穿着一件黑色的雪纺衫搭配长裙,成熟入时的打扮很适合她本身优雅的美貌。一头乌黑长发完全看不出来被风吹乱过,也许她是搭计程车来的吧。红茶像是已经冷掉,她一口也没喝。
“…………”
他觉得紧张,毕竟才刚完听到冬儿谈了那些事情,而前天在天桥上的争吵也让他感到不自在。连络不上时着实焦虑,但一旦见了面却又无话可说。
——她真的是夜光的……?
夏目的样子和前天见到她时没什么改变。
——嗯,不对。
也不是完全没变,春虎观察到夏目的模样有异。
夏目向来成熟稳重,今天却莫名烦躁,坐立不安。她不知道为什么满脸通红,不肯直视春虎。这么说来,刚才打招呼的时候,她也显得异常紧张。
怎么了?春虎不禁猜疑。
“我看过简讯了,对不起。”
夏目突然道歉,深深一鞠躬。春虎睁圆了眼。
“咦?什、什么?”
“都是我的错,害你在昨天的庙会上遇到危险。”
“等、等一下,为什么是你的错?”
“你会被找上,是因为对方把你误认成我了吧?”
听夏目这么一说,春虎总算了解,夏目会道歉,是因为春虎代替自己卷入危险。
“没关系啦,不用跟我道歉,何况我在简讯上也没说清楚。那其实是我的错,因为对方误会在先,我也就顺其自然,假冒成你。再怎么说,最可恶的是那女人,不关你的事。”
春虎连忙解释,夏目听了难掩惊讶。
“假冒成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呃,因为那家伙说要你配合实验,我想说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
春虎吞吞吐吐说着。
“这实在是……”夏目瞬间流露出责备的眼神。“你也知道对方是‘十二神将’——国家一级阴阳师吧?居然敢骗她,你真是太莽撞了。”
“所以我才会那么在意啊,总觉得很危险……”
“你既然察觉到危险,就更不应该这么做!你可是个外行人,要是卷入阴阳师的纷争,出了什么事——实际上你也真的遇上了危险,没发生事情是不幸中的大幸,你的举止实在太草率-了!”
夏目倒竖柳眉,像极了谴责同学胡闹的班长。“对不起……”春虎而露消沉,向她道歉。
春虎原本打算在危险波及儿时玩伴前加以阻止。不过,要批评他“充其量只是在逞匹夫之勇”,他也无从反驳。要是卷入同一场风波,夏目肯定能更巧妙应付。
见春虎意志消沉,夏目急忙闭上嘴。
她难为情地垂下目光。
“……对、对不起,你明明是因为我才会卷入这种事情。”
“我不就说了嘛,你一点也没错啊。”
春虎再次出面圆场,夏目却没有配合的意思。她握紧双拳,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脸色涨得通红,紧抿双唇。
她从以前就是这么顽固。她认为会发生这件事,自己得负起全部责任,春虎再明白不过了。
——意气用事的家伙。
春虎暗自嘟囔着。这时冰咖啡刚好送来,他却没有伸手的意思。
“……你要在乎的是自己的安全吧。由我来说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那个大连寺铃鹿真的很厉害。”
铃鹿的名字一出口,夏目的眉头与肩膀陡然一颤。
“……嗯,我知道。”
回答的语气也和她平常大不相同。
春虎有些吃惊。她的声音听起来比被卷入风波的春虎本人更加愤怒。
“你们不认识吧?”
“我当然不认识她!”
“那、那你怎么……”
“那、那是因为……我、我听过外界对她的评价。我承认她确实有国家一级阴阳师的实力,不过在人格方面——她是个非常惹人厌的女人。”
夏目说着,怒气冲冲地瞥过了头。
春虎这下是真的吓到了。他第一次听见夏目如此贬低他人,由此可见铃鹿在外界的评价差到了极点。
可是。
“……不过,她是‘阴阳一级测验’史上年纪最轻的合格者,被称为‘神童’的阴阳师。要是被她找到,我也无计可施。我打算尽快采取对策。”
“无计可施……就算由你来应付也是一样吗?”
“当然,对方可是拥有国内顶尖实力的阴阳师呢。”
“啊,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不过你是夜光的——春虎咽下了差点没说出口的话,夏目猜疑的眼神飘来,他连忙刻意轻咳几声,敷衍过去。
“具体上来说,你要怎么做呢?你告诉家人了吗?”
“不,还没……我父亲现在人在东京。”
“你父亲也是?真不巧,其实我家也是一样。”
“……我父亲是和叔父叔母一起到东京的啊。”
“咦,是、是这样的吗?”
夏目口中的叔父叔母指的就是春虎的双亲。春虎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脸色微微泛红。
“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坦白说道。春虎一时尴尬,勉强应了一声。
夏目的母亲已经往生,双亲只剩父亲一人。在她到东京求学之前,一直是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夏目和她父亲似乎相处得不太融洽。春虎其实也不清楚详情,只是偶尔会从双亲的口中听到个一两句。听说他们打从住在一起时,就几乎没有算得上沟通的对话。
尽管如此,现在情况危急,可不比寻常。
“既然大家都在东京,你还是赶快回那边去比较安全。”
“不行……”
“喂喂,你想想现在的状况。你和自己父亲的关系再差,这么做还是太危险了。”
“不,不是的,不是因为那样……”
春虎一说,夏目顿时显得迷惘,一副不知该不该说的模样。
“她……‘神童’说要举行‘泰山府君祭’对吧?”
“嗯?噢,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你该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知道。”
“真的吗!?她说那是灵魂咒术哦,那不是禁咒吗?很有名吗?”
春虎问得惊讶,夏目也一脸意外,回望向他。
“‘泰山府君祭’原本是由土御门家代代举行的祭祀仪式。”
“……什么?”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听得春虎目瞪口呆。
夏目错愕地说:
“泰山府君祭起源于土御门家之祖安倍晴明举行的仪式,之后也成为国家秘祭,长年由土御门家负责祭祀事宜。她打算举行的应该是经过大幅度修改的‘帝式泰山府君祭’,只是在根本上,两者并无不同。”
“一、一样吗?”
“对,在我家后院——其实隔很远一段距离,有一座我们称为‘御山’的后山,土御门家代代守护的‘泰山府君祭’祭坛就在那里,她大概会在那里举行祭祀。既然如此,身为土御门家的人,我必须要保护祭坛,不能离开这里。”
“什么……”
“举行‘帝式泰山府君祭’需要冒极大的风险,我绝不能让她有出手的机会。”
极大的风险。春虎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帝式泰山府君祭’在过去确实招来了巨大灾祸,夏目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话虽如此——
“就算这样,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保护不了祭坛吧?你刚才不是也说自己对付不了‘十二神将’吗?”
“……这跟做不做得到没关系,是责任问题。父亲现在不在,就只有我可以负起保护祭坛的责任。”
“等一下,这样根本没有解决问题。你既然保护不了,不管在不在还不都是一样?”
“那就表示我没尽到身为主御门家后代子孙的责任。”
夏目有些赌气,忿忿不平地大声主张。春虎一筹莫展,深陷苦恼。
这也许就是本家人的气概吧,但要是最后保护不了祭坛,根本不能算尽到责任——春虎心想。
另一方面,正因为如此,更不能做出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夏目这样的心态。
从小,夏目的正义感与责任感就比别人强,是那种会认真主张“有时候还是得打没有胜算的仗”的人。要是听到她声色俱厉地说出这句话,冬儿大概会不屑地冷笑一声,春虎则是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
尤其夏目如果真的是夜光转生,“泰山府君祭”就是和她有宿命牵连的祭祀。夏目本人若知道那个传闻,也难怪她会想尽办法要阻止“泰山府君祭”举行。
“嗯……”
春虎双臂盘胸,蹙紧眉头,仰望天花板。
然后。
“……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回东京。”
“春虎,我要说几次你才明白,那是——”
“大连寺铃鹿的目标是你。而且仪式需要有你才能进行对吧?只保护祭坛根本没有意义,你的人身安全和祭坛一样需要保护。”
春虎斩钉截铁说道,夏目不由得噤口。没有立即驳斥,证明了她认为春虎说的话也有道理。
“可是……就这样放着祭坛不管……”
“祭坛由我来保护。”
春虎说,夏目听了杏眼圆睁。
有多久没见到夏目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了呢?她平时总是板着一张像在生气的冰冷脸孔,但是一遭人攻其不备便会露出孩童般的神色。
春虎有些不好意思地接着说:
“毕竟事态危急,既然保护祭坛是土御门家后代的责任,我就来代替你保护祭坛。”
“……你、你在胡说什么?你根本不懂咒术……”
“对方是‘十二神将’,就连你也没有胜算,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们之中由谁保护祭坛不都一样,还是你有把握,可以从‘十二神将’手中守住祭坛?”
春虎说得平静,夏目双唇轻颤,无言以对。
夏目在坚持规矩行事时盛气凌人,但意外地不善应付出其不意的攻击,尤其当这见解合乎道理时更是不知所措。童年玩伴的弱点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改变,春虎不禁莞尔一笑。
“你去避难,由我留下来应付。这么一来,不只可以阻止大连寺铃鹿举行仪式,也能尽到保护祭坛的责任。‘从结果来看’,顺利保护祭坛的可能性也许不高,不过总比你留下来保护祭坛,最后连你都被抓到来得好。”
“可是……”
“好啦,你别在意了。何况你现在可没空担心别人,大连寺铃鹿在前往祭坛前,应该会先找上你,你还是一样有危险。”
说完,春虎拿出系在腰间的皮盒。
那是个比手机套还要大上好几倍的市售符箓盒,是春虎在过来之前,先回家一趟拿来的。
他解开盒盖上的扣子,取出里头的符箓,放在桌上。
“这是从我爸的诊疗室拿来的治愈符,里面也有一些护符,这些都是由阴阳厅精心打造的昂贵符箓,我不清楚使用方式,可是对你来说,有这些符在手上应该会很方便。”
与铃鹿正面交锋,并且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这件事情既然上了新闻,阴阳厅理应会想办法尽快平息这场风波,而春虎等人只要在铃鹿被捕前顺利逃脱就没事了。
就在春虎自觉此法可行时——
“……春虎,你太奸诈了。”
无言反驳的夏目默默垂头,低声嘟囔。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把自己当成土御门家的人。”
说着,她抬起眼,目光怨恨地瞪着春虎。她那细小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别扭,不同于她平常的口气,倒像是小孩子在抱怨。春虎听了一时失措。
——先是骂我骗子,现在又说我奸诈。
经她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也许真是个奸诈的人。不过,和骂他骗子时不同,夏目此时没有责怪春虎的意思,春虎为两者的不同感到单纯的喜悦。
“……算是只有这种时候吗,应该是正因为在这种节骨眼上吧。”
说着,他扬起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那是个完全比不上冬儿、不适合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不过夏目还是跟着在唇边绽放出笑靥。
许久不见夏目的笑容,他不知为何觉得双颊有些滚烫,连忙撇开视线。
“总、总而言之!你不用担心我,我的运气不好,不过总是能避开最坏的结果。你瞧,我昨天卷入咒术战,不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吗?”
他淡淡说道。
“——哦,还有,那个大连寺铃鹿好像也没有外界谣传的那么坏。她的确任性又狂妄,不过其实也有可爱的地方。要是她真的到祭坛来,我觉得应该能讲得通,不至于送命——”
咪锵——一个有别于音乐的声音响起,春虎吓得赶紧闭嘴。
仔细一瞧,夏目原本放在膝上的右手捶在桌上的红茶旁,拳头依然紧握。
“……这样啊,她还满可爱的啊?”
她的口中吐出异常冰冷的声音。春虎尽管惊愕,但是她低垂着头,在浏海的遮盖下看不见她的表情。
夏目突然取出手机。
“……你好,我刚才搭过车,现在要离开店里,可以麻烦你到店门口接我吗?……好,麻烦你了。”
她自顾自地说完后,挂掉电话。
“咦?你要走了吗?”
“对,反正再讲下去也没用。”
春虎感觉到夏目在提到没用这两个字时,口气特别重。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的脸上藏不住困惑。
“呃……可是我还不知道祭坛的正确位置……”
“不用劳烦你了,请别插手。”
“什么,等一下,祭坛不是要由我保护吗?”
“有谁说过要让一个外行人保护土御门家的圣域吗?请不要把自己擅自提出的建议当成定案。”
如今的情形不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她身上更充满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夏目收起手机,拿出钱包,把两人份的钱摆在桌上,默默起身。
“喂。”
春虎不自觉地微微起身,迎向他的却是一碰就可能冻伤的极寒目光。
他清楚感觉到不寒而栗。昨晚遇到的铃鹿与她相比,不过是个小孩子。他觉得手脚僵硬,面颊紧绷。我做错了什么事?夏目散发出的威吓感,差点让他反省起自己的人生。
夏目俯视僵直了身子的春虎。
“……她满可爱的,所以应该讲得通?让你用这种半吊子的心态去保护祭坛,只是徒增困扰罢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吧。”
她极力压抑情感,声音反而像悬在半空中。乌黑长发摇曳,她离开座位,走向咖啡厅门口。他就算不是见鬼也知道,夏目此刻肯定放出了强烈灵气。
不过,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慢着!等一下,我们冷静点谈谈啊,夏目!”
春虎像是要跌出包厢似地飞奔而出,朝夏目一手握向门把的背影拚命大喊——
就在这时,他的体内出现异状。
——咦?
春虎没注意到,这是“第一次”。他进入这家店后——正确说来,他自从昨天夜里告别铃鹿后,这是他第一次“朝夏目当面叫出她的名字”。
尽管他本人不觉,咒术却察觉到了。设定的条件符合后,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意志迅速苏醒。
蠢动。
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店里。店员发出惨叫,夏目不自觉回头。
——什、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异状来的突然,令他措手不及。他挣扎着发不出声音,强烈的呕吐感窜上喉咙。他趴在地上,搔抓胸口,有个东西在他体内肆虐。
“……春虎?”
夏目朝春虎唤了一声,也许是发觉春虎的情形不妙,语气里不再充满刚才的怒气。啊啊,太好了——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是忍不住让这个念头在脑海浮沉。
就在这一刹那。
“恶——!”
春虎吐出了一个东西。不对,是有个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面飞了出来。
一张纸。
那是被撕下一角,揉成一团的圣经书页。在冲出他身体的刹那,湿漉漉的书页如生物般扭动,折出了“形状”。
纸张变成了一只蜜蜂。
春虎瞪大了眼。
——这家伙!
“式神!?”
夏目立即摆出戒备架势。
可惜,式神快了一步。
蜂形式神如箭在空中飞舞,一下子钻进了夏目的死角,无声逼近,朝夏目光滑如陶瓷的颈项刺入尖锐蜂针。
“——唔!”
夏目反射性地用手挥开,那只蜂迅速逃开,从夏目半开的细小门缝间窜出,飞向店外的滂沱大雨,微小的身影顿时消失无踪,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
——可恶!
春虎咳着一站起身,就看到夏目踉跄倒地。
“夏目!”
夏目的脸色苍白,裙摆向外散开,倚着门轻轻瘫坐在地。她的双眸迷茫无法聚焦,春虎连忙跑上前去。
“夏目!振作一点!”
“春……春虎……”
夏目的身体微微颤抖,春虎撑着她的肩膀,斥责陷入惊慌的自己。
可恶,那只死蜂!
那只蜂该不会有毒吧?夏目像是察觉春虎的想法,她伸出手,轻碰春虎的手臂。
“……我的灵力……被吸走了……”
“夏目,你还好吗?灵力被吸走了——那该怎么办?”
“先别说这些了……刚才的式神是……”
夏目一脸痛苦地问道。春虎回不出话来,提出问题的夏目也早已知道答案。
——被摆了一道。
那是铃鹿的式神,春虎完全中了对方的计。
☆
春虎结完帐,抱着意识朦胧的夏目,搭上她叫来的计程车。
灵力一旦丧失,对咒的抵抗力便会明显衰弱,虽不至于直接危害性命,但要恢复正常,通常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本家的宅邸里好像有可以恢复灵力的法器,春虎知道后,决定和夏目一起前往本家。
台风正步步逼近,外头呈现一副暴风雨的景象。大滴雨水胡乱打在挡风玻璃上,车子不时在狂风的吹袭下摇晃,简直像是道出了春虎的心境。
——都是我的错。我害夏目……
他本来以为铃鹿临别送上一吻只是为了捉弄北斗,惹她不快。可是,事情根本没有这么单纯,铃鹿那时候其实是在施行咒术,布下陷阱。
现在回想起来,铃鹿警告他的话也很奇怪。她刻意再三强调“一定要当面告诉本人”。结果春虎没经过深思熟虑,就把敌人的式神带到了夏目眼前。
夏目还是不大有办法开口。白皙的额头上冒出透明的汗水,总是炯炯有神的双眸被睫毛遮住了一大半,整个人显得十分虚弱。她的脸上失去血气,身体埋在座椅里,呼吸微弱。
——可恶。
儿时玩伴如此令人心痛的模样,让春虎咬紧了臼齿,差点被自己的愚蠢气到头晕目眩。
“……没看出来……是我的错……”夏目说,像是在安慰春虎似地。
夏目一直没开口,这句话让春虎连忙起身。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会——!”
“……不,对方是‘十二神将’……就算被下了咒,也很难发现……”
“可是!”
“先不讲这个……这么一来,她就得到‘我’了。一定要阻止……她到祭坛……”
铃鹿说过,要夏目配合实验。从她夺取灵力这点看来,她需要的很有可能不是夏目本人,而是灵力。灵力既已到手,铃鹿也许会立刻启程赶往祭坛,举行仪式。
“得赶快回去……准备迎战……”
“笨、笨蛋,你现在这种状况哪能战斗啊?”
“…………”
夏目没有回答,刚才那段简短的对话像是已经耗尽她的体力,她精疲力尽地阖上双眼。
她苍白的脸庞不知何时恢复了平常倔强的神情。就算知道是场赢不了的战争,还是要奋战一到底。不需要言语表达,她的神色坚定,已经传达出这股顽强意志。
——怎么办?
春虎正在烦恼时,手机响了。
‘春虎,你那边还好吗?顺利应付过你那位童年玩伴了吗?’
电话是冬儿打来的。电话里,可以听见凄厉风声在他背后呼啸,他人应该在外头。
春虎看了一眼夏目。她阖着眼,头靠在座椅上。
她看起来像是在沉睡,呼吸虽然依旧困难,总之是稳定了下来。春虎尽量小声并且快速说明来龙去脉,以免吵醒夏目。
精明的冬儿很快就掌握了状况。
‘原来如此。’
他低声应了一句,语气里听得出一丝雀跃。也许是坏习惯又跑出来了,他明显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模样。
‘难怪那个小鬼会轻易放过你。应该要说她实在非常谨慎,还是你实在太糊涂——’
“两者都有吧。别说这个了,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可以麻烦你打电话给阴阳厅或是其他相关单位,告诉昨天那些咒搜官这件事情吗?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可是只要搬出土御门这个名字,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新闻表示,阴阳厅将从东京增派援手过来,而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就只有昨天那一队人马。只有他们或许不足以应付铃鹿,不过还是比在这种状态下的夏目和自己有用多了。
可是——
‘老实说,我就是为了咒搜官这件事打电话给你。他们好像找到那个小鬼,刚才已经展开行动了。’
“什么?真的吗?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唉,该怎么说呢,毕竟我有个卷入麻烦的糊涂朋友嘛,我只好透过各种管道,看能不能帮他一把。’
损友在手机另一头冷淡应道。
春虎不禁苦笑。他口头上说是为了春虎,心底一定在理怨自己怎么没被卷进来,不过他的行动力实在惊人,居然能掌握到咒搜官的动向。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咦,可是,等一下哦,阴阳厅的支援到了吗?”
‘还没,因为台风的影响,可能会延迟。’
“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再吃败仗的吧?”
‘他们会这么笨吗?那些人是专家,不打没有胜算的仗。我猜他们在发现那个小鬼后,应该会发动突袭吧。’
冬儿再厉害,也不晓得咒搜官打算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不过,铃鹿接下来照理会前往祭坛,试图追捕她的咒搜官应该也会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春虎说出自己的意见后,冬儿也在手机的另一头表示同意。
‘接下来就看咒搜官如何大显身手了。你呢,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正搭着计程车到夏目——到本家,那里好像有可以恢复灵力的法器。”
‘我知道了,可是那家伙在找的祭坛不就在本家后面吗?搞不好你又会撞上咒术战哦。’
“别开玩笑了,我再倒霉也——”
话还没说完,计程车突然紧急煞车。
司机发出惨叫,刹车声刺裂耳膜,车子在潮湿的路面上打滑。
春虎反射性地护住夏目的身子。
他全身起鸡皮疙瘩,心脏遭恐惧一把抓住,幸好一旁没车,没有酿成大祸。计程车转了九十度角,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停下来。
“怎么了?”
“有、有怪物!”
司机大叫回应春虎的问题,接着,春虎也看到了“那个东西”。
在因内外温差起雾的窗户另一头,有一群溢出路面,像是以折纸做成的野兽。
那些是铃鹿的式神。春虎不禁怀疑自己的双展。
——不会吧!
他瞄了一眼身体底下的夏目。夏目没有因为这阵混乱醒来,她像是正在做恶梦,美丽的容颜微微扭曲,猛喘着气。
“可恶……!”
‘春虎,怎么了!’
手机另一头,察觉到异状的冬儿大吼。一大群式神在马路上奔驰,眼看就要大举肆虐——
然而,它们却毫无预警地突然变回纸张。
“……咦?”
春虎还没来得及感到惊讶,变回纸张的式神旋即被大雨打落地面,简直像昨天的场景重现。不一会儿,所有的式神消失,成了柏油路上一地纷乱的纸屑。
“……这是怎么回事?”
春虎苦恼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留下失去意识的夏目,独自走出计程车后座。
他一走出车外,大雨便迫不及待地打在他身上。这里是有大片水田的郊外,离市中心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漆黑乌云盘踞在他头上,四面八方降起沉重雨帘。
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四周昏暗。黑暗与雨水的另一头,有条长长的县道,昏黄街灯并列在县道两旁。右手边是雨声沥沥的水田,左手边隔着生锈铁栏杆的后方,有一座工厂的施工现场。式神就是出现在工厂的方向。
雨声中,可以听见从工厂后面传来咆哮声和物品遭到破坏的声响。
春虎记起昨晚的咒术战。工厂后面有人正在进行一场咒术战,而对战的人肯定就是铃鹿和咒搜官。
冬儿的担心成真。
“……我的运气到底有多差啊?”
他站在倾盆大雨中愣愣嘟囔。
总之,得快点离开这里……春虎思及于此——
——不,等一下!
逃也无济于事。今天的状况和昨天不同,依春虎现在的立场,他必须竭力阻止铃鹿的行动,尤其夏目势必会一意孤行,绝不会理会春虎的苦苦劝说。
既然如此。
“…………”
春虎板起了脸。
“……冬儿。”
‘春虎?发生什么事了?’
“我遇上了。”
手机另一头,冬儿倒抽了一口气。那也是当然的,他作梦也没想到春虎真的会再次遇上咒术战。
‘……要命,你真的没被诅咒吗?’
“也许吧。不过幸好夏目没事,我打算让夏目先搭计程车回家,我去观察结果。”
‘什么?喂喂,你别说傻话了,哪有人会自找麻烦啊。’
“你没资格这么说吧。”
春虎在吐槽的同时,也已迅速整理好思绪。
冬儿说得没错,咒搜官不可能没事先想好对策就与铃鹿再战。那么,与其逃走,更应该确认结果究竟如何。他当然希望咒搜官能赢,要是他们输了,也得尽早知道结果,才好拟定下一步计划。
即便他其实已经束手无策也是一样。
‘别去,春虎。对方是阴阳师,你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我只是去看看他们谁赢了。而且,就算大连寺铃鹿赢了,要是她耗尽体力或是一时疏忽,说不定会有机会。”
‘什么机会?’
“……偷偷靠近她,揍她一拳的机会。”
‘好,春虎,我很清楚你是个白痴了,你就乖乖离开那里吧。’
“吵死了,我是在开玩笑的啦。”
冬儿一心想阻止春虎,可是春虎只简短告诉他目前的所在地,就擅自挂断电话。
他回到计程车上,拜托司机载夏目回家。这位司机似乎是本家专用的计程车司机,和本家也多有来往。尽管脸色苍白,他还是答应了春虎的要求。
“……夏目。”
夏目的意识尚未恢复,春虎轻轻叫唤她的名字。
看到夏目现在这个样子,他其实也不想就此离开,不过考虑到自己陪在夏目身边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去确认谁输谁赢,就结果来说,应该对她更有帮助。
他从腰间的符箓盒里取出治愈符。
治愈符是以灵力治疗受伤部位的符箓,无法恢复灵力,而且夏目现在的灵力衰弱,符咒也发挥不了什么效果。
“……要是我会用这个东西就好了……”
现在再说这些都太迟了。不过,就算夏目的灵力微弱,自己的灵力也许能帮上一点忙。春虎喃喃祈祷,用力握紧符箓。
夏目仍在沉睡,春虎在她的胸口贴上治愈符后,向司机说了一声“拜托你了”,目送计程车离去。
4
春虎跨过被式神压倒的铁栏杆,进入工厂。
他绕向眼前的建筑物,四周愈来愈吵闹。他粗鲁地踹过水洼,全身湿透,一路狂奔。
他跑向工厂后方。
工厂后面有个停车场,停在那里的有一辆大货柜车,以及两辆打开车头灯的箱型车。
此外还有在雨中战斗的——有大有小的人影。
那些人正是铃鹿,以及昨天出现的咒搜官。
战况和昨天大不相同,铃鹿遭到团团包围,现场的式神也只有两具——由咒搜官操纵,身长将近三公尺的巨型式神,昨天铃鹿那些展现出压倒性威力的式神则不见踪影。
不对,仔细一瞧,在没有铺上柏油的停车场上,随地散落沾满泥泞的纸屑。这里应该也出现了刚才在计程车上看到的情景,甚至可以望见圣经的残骸掉在铃鹿脚边,遭雨水无情敲打。
——不过,为什么?
春虎有些困惑,不过这个疑问马上就找到了答案。
包囝铃鹿的咒搜官总共约有十人,其中只有两人直接与铃鹿对战,其余八人围绕在铃鹿四周,不断念着咒文。
一道类似极光的光带由地面浮起,围绕念着咒文的咒搜官。暴风雨中,咒文的唱和形成独特旋律,光线随之起伏。
“……那是结界吗?他们用那个封住了式神吗?”
春虎当然不知道那称为“八阵结界”,是遁甲术的绝技,主要由祓魔官使用,用途为封住危险等级三以上的灵灾,基本上不会用以对付人类。阴阳厅这次为了处理国家一级阴阳师的造反,特别允许负责人员采取与灵灾同等级的因应措施。
使出如此绝招,正可证明咒搜官的突袭成功。铃鹿利用春虎,取得夏目的灵力,也由于她的全副心力都摆在夺取灵力这件事上,导致咒搜官有机可趁。
“……到此为止了。就算你是‘神童’,也不可能从内部破解八阵结界,我劝你还是乖乖投降吧。”
其中一位咒搜官以严厉的语气劝铃鹿投降。
劝降后,站在咒搜官两旁的的两具巨型式神随即往前。他们是重量级护法式神“G1˙仁王”,与娇小的铃鹿一对峙,更显体型庞大。
——赢了吗?
春虎躲在建筑物后面,屏息观望事态发展。
“……少自以为是了……”
铃鹿在结界中低吟。
她气喘吁吁,纤细的肩膀上下剧烈起伏,全身湿漉漉的,原本绑起的银金色长发沉重散落。那副站在雨中的模样,简直像是遭父母遗弃的小女孩。
但是,她那对浑圆双眸至今仍明亮有神,娇小的身躯飘散出危险气息。
“居然把人当成灵灾对付……不过很可惜,你们应该趁机赶紧开枪射杀或采取其他行动才对,我看你们才是实战经验不足吧。”
雨水滑落少女的脸庞。
她没有拭去雨水,露出了骇人的嘲讽笑意。
“你们知道我专门在研究什么吧?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不是由我,而是土御门夜光独创——由他所打造的代表性军用式神!”
说完,铃鹿向后转身,目光望向停在停车场一角的卡车。
她朝着卡车上的货柜放声大吼:
“术式开放!来吧,土蜘蛛!”
咚——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货柜从内部遭到破坏。
咚、咚,货柜的外壳被摧毁,撕扯,裂成碎片,摔落地面。
紧接着,出现在雨中的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
是一只蜘蛛。
那是只以钢铁做成的巨大蜘蛛。它伸长了八只交叠的脚,体型远远超过货柜。从它的身体两侧可窥见机关炮炮口,头与胸部左右的位置则是长出盔甲武士的上半身。
武士身穿老旧盔甲,头戴圆锥形头盔,头盔前方装饰闪烁暗金色的五芒星,铁面罩上的眼洞处在雨中闪耀朦胧火光。
“……装、‘装甲鬼兵’!?”
咒搜官纷纷低声惊叫,咒文的唱和因此中断,结界的光芒也随之消失。
铃鹿呵呵大笑。
“上。”
钢铁蜘蛛动了。
它的外表像是一台重机械,动作却和一般式神差不多,简直就像只活生生的蜘蛛。它滑行似地移动八只脚,步步逼近咒搜官。
“……呃!”
其中一位咒搜官朝土蜘蛛开枪。炮弹迸出火星,轻易地被弹了回来。枪击对人造式有用,遇上钢铁式神则毫无用武之地。
“可恶!”
刚才劝降的咒搜官派出两具“仁王”,试图以此压制土蜘蛛的动作。
然而,现代式神“仁王”的动作实在不及战时打造的“装甲鬼兵”。土蜘蛛往上一跃,踹开一具“仁王”,再刺穿另一具的身体。
遭到刺穿的“仁王”如充满杂质的影像,身影模糊,出现裂核现象。盔甲武士此时又拔出腰间的大太刀。
光影朦胧的刀刃一闪。
盔甲武士仅挥出一刀,便将巨型式神从中劈开。式符裂成两半,落在被雨打湿的地面。土蜘蛛以流畅的动作,紧接着刺中另一具“仁王”。
咒搜官全乱了手脚。
枪声连连,无数张符箓在空中飞舞,只是这些攻击没一个奏效。
“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春虎错愕低语。
无论是符箓生成的火焰还是式神的身体,咒术基本上对于物质的接触具备“模糊性”,是以物理法则虽完全无法对其造成影响,但若是从外部受到强烈的物理性干扰,便会造成物质性损伤,引发裂核现象。
“装甲鬼兵”由于具备钢铁制成的身体,可直接形成物质“强度”,刻印在装甲内部的咒文则提升了阻挡咒术攻击的强大防御力。
那是为了获得石油与钢铁的“血肉”,放弃因“模糊性”而具备的柔软性,付出代价打造而成的——具备实际破坏力与防御力的式神。
“装甲鬼兵”正是军用的式神。
——要、要怎么才能打倒那种东西?
工厂的停车场化为上演咒术战的火爆战场。
吞噬漆黑的火舌蔓延,滚滚洪流卷起豪雨,金属碎片在空中乱舞,荆棘长鞭沿地面挥出,地面出现裂痕。
宛如重战车面对步兵,匕蜘蛛的动作干脆利落。机关炮里似乎没有装入炮弹,即使缺乏火力,双方的战力依然具有压倒性的差距。
土蜘蛛上的盔甲武士从神情愤怒的铁面罩口中吐出蜘蛛丝。
一位咒搜官一遭蜘蛛丝掳获,立刻瘫软无力,无法动弹。那副模样和遭蜂形式神螫的夏目相似,一看就知道是灵力遭到吸取。
土蜘蛛一一击退敌人的抵抗,接连吐丝缠住咒搜官。
接着,它的脚用力跺地,最后一个咒搜官也跟着倒下。
寂静在无意间降临,雨声更显喧嚣。春虎咬着牙,除了躲在暗处藏身,他根本束手无策。
——搞什么鬼。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形了。东京派来支援的人手既然赶不及前来,等于提前宣告已经没有办法可以阻止铃鹿,当然更不可能有机会偷偷揍她一拳。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春虎想不出个头绪,愣愣站在雨中。
这时,手机又响了。响起的不是别人,正是春虎的手机。
轻快的来电铃声格格不入地响遍战事结束的停车场,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谁!?”
铃鹿凶狠问道,原本停下动作的土蜘蛛也在同时蠢蠢欲动。到底该怪运气实在太差,还是该怪自己居然没关掉铃声?春虎忍不住仰头问天。
不管怎样,现在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出现在停车场。
看见意料之外的人物现身,铃鹿凶恶的神情顿时浮现失望。
“你是昨天的……”
“……嗨。”
春虎不甘愿地唤了一声。
他在咖啡厅时曾宣称由自己出面,应该不至于断送性命,但在他见过铃鹿如何运用蜂形式神,以及轻松击退咒搜官后,当时的自信已出现强烈动摇。
然而,铃鹿并未夺去咒搜官的性命。
他不认为和铃鹿沟通有办法扭转局势,但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何况他根本想不出其他方法,又期盼能在不把夏目牵扯进来的情形下,由双方自行讨论出妥协的方式。
铃鹿不停打量春虎,眼神里充满狐疑。
春虎确认了一下响个不停的手机。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他不禁露出苦笑。
是北斗打来的。
——真是多管闲事。
从时间点看来,大概是冬儿搞的鬼吧。一定是他把春虎现在的状况告诉北斗,北斗才会担心地打电话来。尽管两人昨晚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谁打来的电话?不接好吗?”
铃鹿冷冷问道。春虎应了声“嗯”,没有接起电话,擅自挂掉了。
北斗要是从冬儿那里知道这地方——又发现自己被挂电话,就算现在是台风天,还是可能马上冲到这里来。冬儿应该也快到了。在他们赶到这里之前,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哪来什么行动啊。
他嘲笑自己,同时深深一呼吸,让心情平静。
他紧盯着铃鹿的双眸,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总之先……
“……真有你的,居然让式神在我的肚子里待了一整个晚上,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全身发毛。”
“……哼,告诉你,那可是我的初吻,要你付出这么点代价还嫌轻呢。对吧,亲爱的?”
铃鹿依然提高警觉,只是面对春虎的态度比咒搜官轻松多了。她回应的口气和昨天一样傲慢,但又有几分亲昵。
“不过别会错意,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过要是你像变态跟踪狂一样跟踪我,我可饶不了你。”
没有利用价值——铃鹿的目的果然是夺取夏目的灵力,也就是说,此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春虎在心中暗晬一声。
“真要说起来,一开始我要找的人就不是你。如果研究室资料库里有放上照片,我也不会犯下那么离谱的错了。”
“……研究室?我看你平常应该都把自己关在那里面吧?从你昨天逛庙会的样子看来,你还满不谙世事的嘛。”
“什么?你也太嚣张了吧,你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啊?”
“我说中啦?”
“唔……这家伙,真是气死人了~!”
铃鹿吊起眼角,看来真的说中了。不过她像是马上记起一件事,问道:“对了!你和昨天那个丑女后来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还不都是你害的。”
“哈哈!活该,谁叫你要演那出烂戏,太好玩了。”
春虎板起臭脸,铃鹿看了拍手叫好,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下换春虎生气了。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
“哼,你是瞎了吗?这世上找不到几个像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了呢。”
“外表先不提,你那个性实在有够差。”
“哈哈,什么不提外表。嘴里抱怨,其实还是承认了嘛,真单纯?”
“少啰唆,我告诉你,你以后绝对不会有人要!”
“怎么可能,我可是天才美少女阴阳师呢,肯定会有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要讨我欢心!”
“别说蠢话了,你就快要成为罪犯了!”
他不自觉怒吼,也许是正中痛处,铃鹿突然赌气地闭上嘴。糟糕,春虎也在同时回过神来。
他一不小心说出内心的想法,照这样下去,要想“好好谈一谈”根本是痴人说梦。冬儿如果在场,肯定会露出满脸遗憾,不住摇头。
不过,这样没水准的对话似乎消除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春虎鼓起勇气,缓缓接近铃鹿。
“……喂,别再做这种事情了,好吗?”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你果然是个笨蛋吧?”
“我承认自己笨,可是,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春虎坦率回应,措辞直接。铃鹿明显表现出怒意,但并未打断春虎的话,还算是不错的反应。
“你说想让哥哥复活对吧?”
他一出声确认,铃鹿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春虎没有退缩,继续说道:
“我没有兄弟姊妹,不过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毕竟希望死去的家人复活是人之常情,但是你不应该这么做。这么做,你哥哥就算复活,不只你,就连你哥哥也会成为罪犯。”
“……你真的很烦耶,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笨蛋,我的意思是,你哥哥就算因此活了过来,也不会开心。”
“别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哥哥似的,最清楚哥哥想法的人是我!”
铃鹿怒吼,双眼直瞪着春虎。
她背后的土蜘蛛八脚跺地,回应主人的情绪起伏。就近一看,土蜘蛛的气势实在惊人。春虎屏住了呼吸,但是他不能在此放弃。
“你告诉父母了吗?他们没有反对你这么做吗?”
“哼!我才没有父母,我绝对不会承认他们,那两个人只是利用我们兄妹的垃圾。”
“喂,别这样叫自己的——”
“他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十二神将’?我打从一出生——不对,我从出生前,就受尽了他们的折磨!他们在我们身上施了好几道禁咒,哥哥就是这样被他们害死的!”
铃鹿面容扭曲,大声咆哮。春虎听了少女这席血泪控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也就是说,铃鹿被亲生父母——双方应该都是咒术师——当成实验品。为了让她成为优秀的咒术师,他们不顾她的意思,在她身上施以各种咒术。
和老是对着“家规”大发牢骚的自己不同,她自出生起,就被迫背负了庞大的黑暗。
春虎一脸苦涩﹒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我不该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开口,抱歉,我很同情……”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想也是。不过,你听我说,既然你这么憎恨自己的父母,就更不能跟他们做同样的事。”
说着,春虎再次迈步向前。虽然害怕——但现在不能放任她不管的心情更加强烈。
“灵魂的咒术不是禁咒吗?要是你施了这个咒,你不就和你父母一样吗?”
“吵死人了,你又知道什么!”
“至少我知道一件事——你打算进行的是夜光生前最后举行的仪式吧?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牺牲吗?你这么做,等于是把无数条人命践踏在脚下啊!”
“不会有人牺牲,我可是专门研究夜光的专家,早就彻底调查过‘泰山府君祭’了。只要付出正确的代价,就不可能引起灵灾!”铃鹿坚称。
她赌气大叫,就像只受伤的野猫威吓那些试图接近它的人。只是,这头野猫就算受了伤,还是能挥爪杀人。春虎压抑心中的恐惧,努力接近铃鹿。
不过——
“你没实际确认过吧?”
“所以我才需要实验啊!”
“太乱来了。再说,正确的代价又是什么?”
“就是我的性命!”
春虎猛然停下脚步。
望见春虎惊讶的表情,铃鹿这才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没错,我要将自己的性命献给哥哥……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春虎感到难以置信,他凝视铃鹿——凝视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轻的女孩子,然后他明白了。她没有说谎,她真心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
铃鹿的浑圆双眸闪烁近似疯狂的光芒,陶醉在崇高的自我牺牲中。这种反应也许证明了她在精神上未趋成熟,但她也是真的企图牺牲自己。
国家一级阴阳师破坏规定,染指禁咒,甚至打算豁出自己的性命。
驱使她如此的,是年少的疯狂——以及亲情。后者尤其令她义无反顾。
可是。
“……那你更应该住手了。”
春虎一口咬定。
铃鹿被春虎这么一说,得意的神情霎时一愣。她本以为已经说服春虎,一时间无法理解春虎这话的意思。
她一了解春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刻愤怒得柳眉倒竖,张大了嘴,准备以恶毒的言词痛骂眼前这个愚蠢的凡人。
但是,春虎抢先了一步,语气平淡地说:
“你打算自己先走一步,让你哥哥承担你犯下的罪行吗?牺牲自己?这样被孤伶伶留在世上的哥哥未免太可怜了。”
“胡……”
铃鹿的眼瞳里头一次露出畏怯之色。
“……胡说八道,不可能,哥哥他一定会……”
“你觉得他看到你这么做会高兴吗?牺牲亲生妹妹,换取自己一人的生命——你以为他会感激你吗?更别说复活后,他会被当成禁咒的实验品。万一引发灵灾,不只阴阳厅,整个社会都会齐声谴责你哥哥。你忍心让自己的哥哥独自承担过错,一个人苟活下去吗?你还敢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哥哥吗?”
春虎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铃鹿粉唇微颤,想瞪春虎,又不愿与他视线交会,只好咬着牙,撇开了脸。
“……什么嘛,你凭什么教训我……”
铃鹿在心中拚了命地否定春虎的话,不复见与咒搜官对峙时的紧绷,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动摇与全身的破绽。
大雨如泻,雨帘随风摇曳,粗鲁地拍打在伫立雨中的两人身上。
春虎凝望意志动摇的少女。
“……你的人生还很漫长,不用急着做决定,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铃鹿彷徨无措,怯生生地看向春虎。她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冻僵了,脸色苍白,抿紧了发紫的双唇。
眼前站着的不再是“十二神将”,春虎在此时第一次对铃鹿生出亲近感。
到头来,铃鹿和春虎一样,都只是被现实逼得走投无路的小鬼。两人的差别在春虎接受了事实,铃鹿则选择破坏。春虎没那个能力起而抵抗,但是铃鹿有,不过如此。
在雨中,春虎缓缓拉近与铃鹿的距离。铃鹿浑身颤抖——但并未试图逃开。
两人的距离缩短,只剩下一开始对峙时的一半。
可惜,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最短距离。
“……束、束缚!急急如律令!”
铃鹿遭到了突袭。
倒地的咒搜官抛出符箓,他像是勉强保持意识清醒,绞尽最后一点灵力,以尽自己的职责。
他抛出的木行符在空中化成蔓草绳,缠住站在雨中的铃鹿。咒术形成的蔓草瞬间束缚铃鹿,她娇小的身驱随之倒地。
在吓傻了的春虎面前,咒搜官费力站了起来,不过他就和夏目一样,由于失去灵力,意识显得朦胧。
另一方面,遭到突袭的铃鹿全身沾满泥泞,怒不可遏。
“可恶——别来捣乱!”
她双眼布满血丝,发出怒吼。式神直接反应了主人的怒意,它抬起刚才刺穿“仁王”的钢铁足肢,冷酷地朝摇摇欲坠的咒搜官头上挥下。
春虎的球鞋底下溅起水花与泥泞。
他的身体前倾,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土蜘蛛的动作此时看来十分缓慢,钢铁脚慢慢逼近咒搜官头上。
春虎踹了一下地面,用全身的力气撞开咒搜官。咒搜官被撞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再度失去意识。
不过,一切都完了。撞开人后,春虎就这么趴倒在地上。
泥泞喷上他的脸,水花四溅。一旁响起惨叫声,大概是铃鹿吧。春虎没有多余心力去听那声惨叫,他吃力地撑起双膝,才刚要站起身,正上方就传来了有东西接近的气息。
死定了。春虎冷静地想。
十二次交通意外都没夺走他的性命,他万万没料到自己会被蜘蛛踩死,实在太悲惨了。他脑中染上半边空白,诅咒自己的不幸。
他迟迟没感受到冲击。
身体还能动。他连忙微微起身,转过上半身,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的脑中陷入一片空白。
“……北斗?”
北斗站在眼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土蜘蛛的脚。
眼前这副无法理解的景象,让他的思考中断,感情分离。他就像一台机械,愣愣望着这一幕。
北斗位于趴在地上的春虎与挥下脚的土蜘蛛中间。土蜘蛛的脚尖深深刺入北斗的左肩,伤势恐怕已伤及心脏。但是北斗并未因此倒下,她以两手抓住钢铁足肢,制止了土蜘蛛的攻击。她明亮的双瞳圆睁,可爱的脸庞变得苍白,紧咬着牙。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北斗?你……”
“……快逃……”
“你在说什么,你这是……”
“快逃!”
北斗大叫。
接着,她的手指滑向刺穿自己的钢铁足肢表面。
“※鍐、哞、怛落、纥里、恶!以五行之理,破除内部防壁!” (编注:原文出自梵语,此五段词为五大虚空藏菩萨(法界虚空藏、金刚虚空藏、宝光虚空藏、莲华虚空藏、业用虚空藏)之种子字。)
她每念出一字真言,便划出一条线。
五芒星。
那是在阴阳术中被称为“星印”、“晴明桔梗印”或“晴明纹”,为代表阴阳五行之理的咒术图样,是由安倍晴明使用,后作为主御家家纹的咒印。
随咒文同时划出的咒印迸出光芒,向上浮起。土蜘蛛——就像只怕火的真正蜘蛛一样——中猛然往上一跃,将北斗甩开。
刺入北斗肩膀的脚无情划开她的胸膛,她的身体像颗球被甩上半空,绘出抛物线,就这么飞了出去。
尖叫声传进春虎耳里。
他站了起来,没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叫声。
土蜘蛛和铃鹿的事全被他抛在脑后,他背对敌人,跑向被抛到一旁的北斗。
他的身体动了,血液开始循环,理性逐渐接受感情拒绝理解的事情。
北斗因为刚才那通电话赶了过来。没错,这些我不是都料想到了吗?结果就摆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理性封住了试图扯开喉咙大叫的感情。
接着涌起的是恐惧。
无边的恐惧开始侵袭春虎。
“北斗!”
北斗就像个坏掉的娃娃,手脚无力地瘫落地面。
大雨打在她微微颤抖的身上,看着好友伤势惨重的模样,春虎的眼前一黑。他怒吼、咆哮,怅然若失地抱起北斗。
就在那一瞬间。
北斗的身体宛如混入杂质的映像剧烈摇晃。
她的轮廓扭曲,身体变得透明。
裂核。
手中的景象迫使春虎再度停止思考,他甚至忘记呼吸,全身僵直。
此时,他终于注意到一点。
土蜘蛛在北斗的左肩到胸口划出一道又大又深、惨不忍睹的伤口。
可是她一滴血也没流。只有下个不停的雨,濡湿她的身体。
“……北、斗……?”
春虎低声叫唤,发出可悲的软弱语气。
北斗在他的怀里仰望着他,嘴边挂着一抹寂寥的微笑。
“……蠢虎……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
北斗说话时,身影仍未停止晃动,她的轮廓愈来愈模糊,有些任性的声音里夹杂宛如沙暴的干燥杂音,倒卧在手臂中的触感也逐渐褪去。
“北斗,你……你……”
北斗露出苦笑。
她哭丧着脸,苦笑说: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笨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春虎惊慌失背,而北斗则是微笑仰望这位失了分寸的好友。
她伸出颤抖的手臂,用力抓紧春虎的胸口。
“春虎,我……喜欢你,所以……快逃……万一你死了,我可不管你……”
北斗笑说。
接着,映像迸裂似地出现一阵混乱——北斗消失了。
一张到处是修补痕迹的老旧式符飘落在春虎手中。
“……北斗?”
从体内硬挤出来的声音在无意识中流出口中,全身的力气随雨水一并流逝。
“……你是笨蛋啊?”铃鹿说。
注入符内的咒力失效﹒她早已摆脱蔓草的束缚。
她在雨中盯着春虎。
“什么嘛,那家伙原来是式神啊,你把自己的式神当成女朋友吗?哈哈,真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私底下居然在做这么恶心的事情!”
铃鹿的声音颤抖,在颤抖的声音里,可以窥见微弱的罪恶感,像是害怕被责骂,于是装腔作势,试图含混带过。
春虎缓缓转头。
“你说谁?”
“就是那个女人啊,我没有马上看穿她是式神,可见做得还满精致的嘛。那是你做的吗?不过既然要做,至少要做个有用一点的,不、不然,我做一个给你好了,我来做一个比那种还强的——”
“…………”
春虎缓慢起身,决定不再奉陪。他用自己从未听过的语气应了声:
“——闭嘴。”
“……咦?”
“不许再多说一句话。”
周遭空气的氛围正在改变。
春虎的视线贯穿铃鹿。
他的眼中散发出猛虎发怒般凶猛的目光,带着尖牙与利爪,轻易撕毁少女虚张的声势。
铃鹿的表情扭曲,像是遭到迎头痛击。
“什么?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讲话吗?”
铃鹿怒吼回应,声音颤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的情绪激昂,锐利的口气里,深藏着玻璃般的脆弱。
她回瞪春虎,视线里混杂了一丝杀气。
然而,是她先移开了目光。她像是要逃避春虎的视线,甩动湿淋淋的长发,掉头离去。
她啐了一声,跑向卡车。土蜘蛛也跟着主人跳上残留货柜碎片的车架,叠起八只脚收入货柜。
铃鹿召唤穿着黑西装的简易式神,命令他开车,自己则是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
最后,她回头抛下一句话:
“……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她搭上卡车,关上车门。
她一上车,卡车立刻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春虎独自在大雨中,目送消失在县道彼处的卡车。
远方猛然传来一声雷鸣,大气在倾盆大雨与风声的另一头响起轰隆低吟。
日已西沉。
暴风雨毫无停歇之意。 春虎与北斗,是在进入国中后的第一个暑假相遇的。
那是个靠近车站的小公园,晴朗无云的蓝天下,艳阳照得新绿嫩叶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第一次见到北斗,便令他移不开目光。她的长相貌似自己当时崇拜的偶像,年纪与自己相仿。春虎迈远眺望了好一会儿,猜想少女会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少女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一注意到春虎的视线,身体突然像装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她睁圆了眼,朝春虎的方向指了过来,双唇一张一阖,反应相当古怪。毕竟,他不认识这位少女。
春虎觉得好奇,试着接近少女。少女见状,马上一溜烟地逃出公园,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错愕的春虎呆站在原地——这就是春虎与北斗的第一次相遇。
春虎后来又遇到北斗——其实应该说“目击”更为贴切——是在公园初遇后的第二天。
在那之后,春虎一直觉得有人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家时还没这种感觉,一出门走在街上,常感觉到背后有视线投来,可是每次回头,都见不到半个人影。
他频频回头,怀疑自己遭人跟踪。但是他没料到,自己果真被跟踪了。他会发现对方纯属巧合。那时他正走过停靠在一旁的车子,从后照镜中窥见了跟踪者的身影。
是那时候在公园里遇见的少女。
他反射性地回头,与吓了一跳的北斗四目相对。北斗拔腿就逃,他也跟着追了上去。可惜北斗的脚力惊人,一下子就不见人影……当时每三天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情,不久后变成两天一次,到了最后,每天都会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那是春虎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段人际关系。
春虎追,北斗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她为什么要逃?春虎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实在莫名其妙。
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反而激起了春虎的斗志。
他想出各种策略,北斗则见招拆招。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深深着迷在这个追逐游戏里头。他不曾度过如此绞尽脑汁、东奔西跑、汗水淋漓的暑假。
毫无意义、酷热、刺激、充满谜团的日子。
沉迷追逐,令人怀念的夏日光阴。
但到头来,春虎一次也没追上北斗。
暑假最后一天,他决定改变方针。他一早来到最初相遇的公园,在那里等了一整天。他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待在公园里头傻傻等待,这样的行为连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忍受暑热煎熬,流汗流到险些脱水,但是他一次也没动过跑去其他地方吹冷气的念头。
薄暮中,北斗出现了。
在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暂刹那,在天空染上靛蓝的魔幻时光——
北斗一脸心意已决的模样,笔直走到春虎面前,像是要全盘托出似地张开了嘴。
只是她还没出声,春虎就抢先一步说出:
“什么都不用说,是你赢了。”
她闭上嘴,两眼不住打量春虎,像是在猜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到最后都没能追到你,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对吧?”
北斗默默伫立,一脸尴尬,春虎则是笑容满面。
“就一个女孩子来说,你的脚力真的很惊人。不过,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是春虎。”
说完,他从长椅上站起,伸出了手。
北斗宛如小动物看到饲料般,定睛注视春虎伸出的手,然后,她的双眸——有些低垂的浑圆大眼渐渐闪耀光辉。
她静静把手伸了出来,畏畏缩缩地摸着春虎的手,然后,她像一碰便再也不放似地牢牢握住。
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春虎后来不时见到的——如向日葵般天真的笑容。
因此,春虎几乎完全不了解北斗。神秘少女——冬儿如此称呼北斗,春虎也不在意,毕竟他喜欢北斗现在在他身边的样子。
相遇的夏日结束,迎来秋天,秋去冬来,就这么过了一年。第二年过去了,两人都还是老样子。冬儿在第三年的中途加入,春虎身边变得更加热闹。
神秘的少女与前不良少年——大家相处得很愉快,春虎也因此感到心满意足。
所以他不想破坏三人的关系。
所以他希望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这样也满好的,他心想。
2
夜里,春虎狂奔在笔直的县道上。
大雨下个不停,甚至轰隆打起响雷,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
尽管天候恶劣,春虎还是一个人从被当成咒术战战场的工厂一路跑了过来。
为了追铃鹿而跑。
同时也是为了阻止铃鹿而跑。
他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只是一路往前冲。他的呼吸急促,心脏仿佛就要破裂,剧烈疼痛充满全身。
他以疗愈伤害与疲劳的治愈符撑住伤痛,每摔倒一次,就换一张新的符,没停过奔跑的脚步。
四周是一片漆黑,县道两旁的街灯闪烁微弱灯光。在滂沱大雨中,他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县道往黑暗延伸,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前方有路可行。他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耳边听见的只有响彻云霄的隆隆雷声,与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不断地跑,跑在大雨中,跑在暗夜里,跑在闪电下,只有不知前往何处的道路陪他一路往前。
他一路不停奔跑。
北斗消失后留下的式符紧握在他手中。
他努力不去想北斗,也许可以说,他就是为此埋头狂奔,让自己屏除思绪。
在紊乱的呼吸中,意识不经意远离,但是当他绊了一跤,跌在路上时,回忆就像泡泡一个接一个迸裂,令他不禁忆起昔日种种。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北斗的外表就不曾改变。她的体型瘦削,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耐打身体与臂力。她的脚程极快,就算自己和冬儿尽全力奔跑也望尘莫及。她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他们一次也没听她提起过家人或朋友。
刚才,她受了重伤,却没流下一滴血,甚至以身体挡住蜘蛛的铁脚,同时施行咒术。她躺在春虎怀中,留下要他快逃的话语后如烟消失。她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式符。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可恶。
春虎上气不接下气,在心中怒喊“这个大混帐。”
——她为什么是式神?
“刚才出现的是假北斗,真正的北斗另在别处”的念头一度浮现,但是他没办法如此欺骗自己。“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北斗是这么说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她的存在是假的,和她的回忆也是假的?
和她相处的时间,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所有一切都是谎言——难道我被骗了吗?
如果我被骗了——
如果北斗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如同她从不曾存在——
她不就不需要活活送死了吗?
——‘春虎,我喜欢你。’
一道闪电落下,雷声轰隆作响。
他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过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就连要喊出内心的话也喊不出声。所以,他迈开脚步,埋头往前跑,一路狂奔——拚了命地跑,想就此跑至天涯海角。
大雨。暗夜。闪电。雷鸣。
他的视线模糊,意识朦胧,甚至感觉不到脚的动作,宛如身体早已耗尽力气,只靠着灵魂支撑自己不断跑下去。
只靠着灵魂……
轰隆雷鸣扯裂大气,劈下一道落雷,空气剧烈震动。
对了,北斗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她也有灵魂吗?如果有——如果式神也有灵魂,就算是假的也好,我都想再见她一面。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如果她的灵魂现在在哪里游荡的话——
然后。
春虎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一回过神,早已见不到县道两旁的街灯,在光芒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黑夜里,只有大雨依然下个不停。
在黑夜尽头,漆黑彼岸,有个模糊的微弱光点,隐隐约约散发出光芒。
简直像灵魂一样。
“……北斗?”
他的口中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过,那并非灵魂。
那是灯笼发出的光亮。春虎知道自己抵达了目的地。
笔直的县道前方有一条岔路,岔路往上是平缓的斜坡车道,通往后方的小山。车道一旁有个登上斜坡的石阶,石阶旁是间拥有仿若古老神社木造屋顶的屋子,屋顶下方挂着大灯笼,亮起迷蒙灯光。
雷电一闪,照亮屋顶底下的灯笼。
灯笼上以墨描绘五芒星家纹——
标示“土御门”三个大字。
春虎伫立在暗夜里,费力地呼吸,注视着亮光。接着,他像是要踏破黑暗,步步走近。
他站在灯笼旁,仰望石阶。陡峭的石阶在黑暗中给人直上天际的印象,融入漆黑石阶两侧的是与黑暗相融的茂密树林。正上方亮着错觉般的两个光点,那也是灯笼的光芒。
春虎登上石阶。
雨势渐弱,树梢上叶子的磨擦声因此更是嘈杂。
一阶又一阶,他踏上石阶,一步步往上爬。脚步愈是往上,便愈接近夜空。
蠢蠢蠕动的乌云与眩目的闪电。
他爬到了山顶。
石阶尽头有扇外门,大门两侧与下方相同,挂有绘上五芒星的灯笼。
宅邸外,门户大开。
门的另一头,是宛如藏身黑夜中的土御门本家宅邸。
“…………”
他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屋里没有点灯,也不像有人在家,反而是宅邸本身像在悄然呼吸似地,散发如生物一般的存在感。
夏目平安到家了吗?就在春虎心里升起些微不安时……
“——门没关,我在桔梗之间——”
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没听错。一只蝴蝶飞过紧盯着宅邸的春虎鼻尖,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宛如置身花丛般引导春虎进屋。
眼前的蝴蝶是式神,刚才那是夏目的声音。她果然回到家了。
春虎握紧手中的式符,随暗夜中飞舞的蝴蝶走入宅邸。
3
他走进玄关,沿着走廊前进。
他有点介意自己湿答答地进入宅邸,但四周一片漆黑,别说要找条毛巾来擦,就算要开个灯都很困难。漆黑中,只有引导春虎的蝴蝶闪烁磷光。他就这么跟随蝴蝶,依循记忆,走进宅邸。
走了一会儿,他在走廊深处望见微弱的光线从拉门间的隙缝流泄而出。
那里是一间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在土御门家内被称为“桔梗之间”。蝴蝶徘徊在拉门前,春虎一接近,拉门立即敞开。
由房内流泄而出的光线,是蜡烛的火光。
房间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内部设有祭坛,上头供奉红淡比枝与硬币,此外还陈列了各式法器,悬挂写上咒文的挂轴,祭坛上备有数个烛台,烛火轻摇,朦胧照亮房内。
房内散发着一股发霉似的尘埃味,也夹杂青草热气的大雨湿气,但同时亦闻得到焚香飘散出的淡雅香气。
夏目坐在房间正中央。
春虎有些吃惊。夏目脱下原本的服装,改换上巫女穿的纯白和服上衣与绯色日式裤裙,跪坐着正准备一张张收起摆在地上的符箓。蝴蝶飞到夏目面前,停在地上,变回一张小小的式符。
“……夏目。”
听见春虎出声呼唤,夏目缓缓抬头。蜡烛摇曳淡红火光,无声滑落湿润黑发。
蝴蝶式神似乎是由夏目操纵的简易式神,换句话说——
“你的灵力恢复了吗?”
“是,虽然还没完全恢复,撑过今天晚上应该不成问题。”
“这么说,你想去保护祭坛吗?”
“…………”
夏目没有回答。这样的答复,更清楚展现出她非去不可的决心。
屋内静谧无声,虽然隐约听得到外头的风雨,却又同时弥漫与外界隔离的气氛。
四周被宛如一层薄膜般的寂静包围,寂静里,只有蜡烛摇曳的火光与烛蕊燃烧的声响悠悠道出光阴流逝。
“……倒是春虎,你有没有受伤?你看起来伤得很——”
“噢,我没事,我只是一路跑过来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夏目听到这话好像也吓了一跳。她面露惊讶,摇了摇头,拿过放在一旁的毛巾,递给春虎。春虎万分感激地接下毛巾。
“……对不起,我居然让你在那种状态下一个人回家。”
春虎把毛巾披在头上,向夏目道歉。
夏目一听,马上以强硬的语气,责备似地应了句:“就是说啊。”
“司机把当时的状况都告诉我了。我在车子里醒来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听了司机的解释后,我一直放不下心。我在咖啡厅里再三劝过你,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乱来呢?”
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说起话来和平时一样处处带刺。
此刻的春虎打从心底感谢夏目这一番说教,明明才刚在咖啡厅听过,却令人异常怀念。
一抹苦涩的自嘲掠过胸口。
要不是自己乱来,北斗就不会死,被瞒在鼓里的日子也能继续下去。
“……我真是太差劲了。”
“…………”
春虎无力低吟,生气的夏目见状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唇。
然后,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你那时候会留下来,不是为了知道‘神童’与咒搜官谁输谁赢吗?看你那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结果。”
“……嗯……”
春虎随口应了一声,重重坐在地板上。
他没有心情看着夏目,于是让披在头上的毛巾盖住脸,把刚才亲眼目睹的咒术战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咒搜官战败。铃鹿派出“装甲鬼兵”。他与铃鹿的对话内容,以及他如何试图说服铃鹿的始末。
尽管犹豫,他还是说出了北斗的事。
为免说来话长﹒他把见到的一切如实说了出来。
还有发生在他最重要的好友身上的事。
夏目默默侧耳倾听,没有打断春虎的话。
蜡烛在她背后燃烧,由于背光,阴影落在她的脸上。她漂亮的脸庞摇曳朦胧阴影,双眸闪耀神秘光辉。
夏目的神情始终不曾改变,她冷静听着这一切,等春虎讲完,才点了个头。
“……这样啊,她居然搬出‘装甲鬼兵’……”
“你也知道那个东西吗?”
“我也只知道名字而已。她大概是把保管以供研究使用的式神拿出来了吧。那本来不是一个人就能操纵的式神……不愧是‘神童’。”
夏目娓娓道来,也许是顾虑到春虎的心情,语气格外温和。
“没有办法可以打倒它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会非常困难。”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尽你的‘责任’吗?”
“……对。”
夏目回答的语气清楚、简短,而且没有半点犹疑。
就是因此这样,他才讨厌同年龄的夏目。夏目为什么会和自己差这么多呢?小时候,总是由春虎带头,曾几何时,她已经变得如此坚强。
身为土御门家一份子的责任。身为下任当家的责任。
但是,只是这样而已吗?
夏目为何如此坚强,如此坚持负起“责任”。
该不会因为她是夜光……
——喷。
春虎紧闭上眼,左右摇头,甩去自身的迷惘。
他本来就不是个有话可以放在心底的人。他下定决心,一把扯下披在头上的毛巾,直视夏目。春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夏目频频眨眼。
“怎、怎么了?话说在前头,你不管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负起下任当家的义务。我既然身为土御门家的一份子,就有这个责任。”
“……只有这样吗?”
“咦?当、当然,因为‘泰山府君祭’是危险的仪式,我不能放任……”
在春虎强硬目光的压迫下,夏目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夏目,你会这么坚持‘责任’,是因为你是夜光的转生吗?”
春虎问道,双眼紧盯着夏目。
“春——”
夏目的反应强烈。
圆睁的杏眼倏地眯细,震撼在瞬间闪现又急遽消逝,全身进而自然流露出坚定而又不显顽强的气息。
她伸直背脊,脸上浮现诚挚的神情。这可能是她一直以来害怕,又早知会被问到的问题。
她直直回望春虎的双眼,给了这么一个答案
“……春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光转生。”
听到夏目的回答,春虎点了点头。
春虎一脸正经。面对这冒失的问题,既然儿时的玩伴选择诚实以对,他也必须同样诚心接受。
“你完全没有关于夜光的记忆吗?”
“对。真要说起来,现在的咒术无法证明夜光是不是真的转生,更不可能知道转生的对象是不是我……你已经听到和我有关的谣言了吗?”
夏目确认道。春虎点头,应了声“嗯”。
“其实,我是今天才知道有这个谣言,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实际上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谣言,我也不太清楚。我问过父亲,只是他不肯告诉我。不过,打从我一出生,这个谣言就已经传开来了。”
“一出生就在传了?不是自从知道你的天赋特别优秀之后才开始传的吗?”
“对,我的天赋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别误会了,我自认努力过人,因此小有名气。事实上,谣言也因此传得更是沸沸扬扬……至少,从我懂事以来,就有谣言认为我是夜光转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春虎沉吟着,含糊应道。
他现在才知道童年玩伴的秘密。夏目不单纯是本家的继承人,打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夜光转生”这个包袱就与她如影随行。
他记起自己刚才向铃鹿说过的话。“不只是阴阳厅,整个社会都会齐声谴责你哥哥,他必须在这样的环境底下独自苟活。”——讽刺的是,劝阻铃鹿的这句话不正好可以套用在夏目身上吗?
她被认为是咒术界的禁忌,土御门家的污点。
这十六年来,她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春虎无法想象。
“……生在土御门本家,被推举为下任当家,‘也许’是夜光转生的存在——这就是我。所以我不能放着她不管,要是我放任她为所欲为,就等于否认了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立场。”
说完,夏目空虚地笑了笑。她笑得宛如放下肩膀重担,直率而且真诚。
只不过,挂在她脸上的是自嘲的笑容。
“……我可以说是个没有‘自我’的人。我的立场复杂,没有属于自己的意志与希望,也许我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形代,像式神一样的人。”
“夏目……”
儿时玩伴空虚的笑颜深深刺入春虎的胸口。
只有形代,没有灵魂的式神。这句话在春虎的脑里唤起北斗的身影。
北斗是式神。但是他从不认为北斗没有灵魂。
另一方面,夏目是人,却认为自己没有灵魂。
像人一样的式神,像式神一样的人。
然而——
“我真搞不懂。”
“……咦?”
夏目吓得身子一颤——因为春虎目光凶狠地盯着夏目。
“我实在不懂,式神也好,人类也罢,两者又有多大分别?我刚才提到的北斗,她其实是个式神。就算这样,北斗还是北斗。你也一样吧,夏目?你就是你啊。还是说,我认识你的这些时光都是个骗局?全部都是虚构的吗?”
“春、春虎……”
春虎朝瞠目结舌的夏目怒吼——“不。”又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这一切都是骗人的,那也就算了,反正我就是蠢,不懂得一一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何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管是真是假,总有个最重要的部分存在吧?”
春虎努力说出心中的想法,而这些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的。
在跑到这里的途中,有个疑问不停折磨着他。他最后选择正视这个疑问,直接面对问题,细细思量,接受自己得出的答案。
一回神,他已是泪流满面。
自从北斗消失后,这是他第一次落泪。有个滚烫的东西从冻僵的身体某处溢了出来,滑落面颊。
“春虎……”
夏目尽管不知所措,目光还是牢牢盯着春虎。
她没有因为顾虑春虎的感受,把视线别到一旁。她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能移开目光,专注地守望着迷惘、犹豫,虽然跌跌撞撞但还是勇往直前的童年玩伴。
春虎拿这个少女有些没辙﹒他强颜欢笑,拭去泪水。
“反、反正就是,你居然敢说自己没有‘自我’?你顽固又爱生气,而且老是在说教——你打算把这些全推说是立场的错吗?那就是你在说谎了,你这家伙到底有多厚脸皮啊?”
“我、我才没有……!”
夏目一口否认。她的双颊染上绯红,但也没有强力反驳,看来她其实也有自觉。
春虎觉得有些可笑,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和他视线交会的夏目也被他的笑容传染,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注意到,自己和夏目的距离缩短了。
两人一起玩耍的时候——她是个老跟在春虎背后,对春虎百依百顺的小女孩。
在了解许多事情过后,从前的那个女孩子和眼前的少女在春虎心中重叠、相连。过去与现在合而为一,原本高高在上的童年玩伴,此时在他眼里的模样较以往更加鲜明。
“……不过,有句话我一定要说。生在土御门本家,被推举为下任当家,也许是夜光转生——这些都这不是你,应该要说,这些也都是你的一部分。烦恼没有自我的人是你,顽固、爱生气、老在说教……这些全都是你,其他一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部分,以后也会继续增加,把这些部分全部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夏目。”(吐槽:把妹模板对话)
春虎说着,朝夏目点了个头。
夏目眨也不眨一眼,坦率地小小应了声:“嗯……”
春虎原本不知道北斗是式神,但就算知道了她的真实身分,昔日的北斗也不会就此消失。
夏目也一样。就算知道了关于她的谣言,那个易怒又任性的儿时玩伴夏目也不会就此不见。而且,童年时的夏目现在不正在眼前吗?
烛蕊在火光中发出微弱响声。
春虎深深吸了口气。
他红着眼,伸直背脊,挺起胸膛。
“夏目,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春虎的口气严肃,夏目提高警觉,再次绷紧了脸。
“……你就算阻止我也没用,我还是会去祭坛,因为‘这就是我’。”
“这我很清楚了,我不会阻止你。我要拜托你的不是这件事。”
“我、我也不会允许你和我一起去祭坛,你不是说服失败了吗?你这么担心我,我很感谢,不过要带你——”
“夏目。”
春虎打断夏目充满歉意的话语,说出自己的请求。
“让我成为你的式神吧。”
☆
夏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春虎神情严肃,又再重复说了一次。他清楚道出本以为再也不可能说出的话——长年来搁在心上的那句话。
“拜托你了。现在就让我成为你的式神吧。”
只能这么做了,春虎心中暗忖。
夏目不打算带外行人到咒术战的战场上,但她既然有为尽土御门家责任牺牲的觉悟,就不可能不理会搬出分家“家规”的春虎。春虎想与夏目共同行动,这是唯一的手段。
夏目僵在原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她的脖子僵硬,睁大了双眼,凝视春虎的脸。她愣了一会儿,才勉强自己移开紧盯着春虎的视线,望向地板。
“……你还记得吗?”
“咦?当、当然啊。你不也说我是骗子——”
“……也就是说,你懂我说那话的意思啰?”
“那、那当然……”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夏目猛一踏地站了起来。春虎吓了一跳,抬头仰望儿时玩伴。
夏目的黑发凌乱,双眼像是要喷出火焰,狠狠瞪视春虎。
“……既然这样,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由于过于激动,她甚至无法把话说清楚。
她紧抿双唇,双手握拳,用力到手指泛白,接着她转身背对春虎,像是怕再这么看下去,
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烛火微光映照出童年玩伴的轮廓。
穿着白衣的背影激烈颤抖。
春虎一时说不出话,他没料到夏目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
可是——
——夏目,你……
为什么现在才说?
这句话狠狠刺入春虎胸口。
夏目一直担负着土御门家继承人的责任,不仅如此,夜光转生的谣言始终纠缠着她。在这种情况下,春虎原已答应要成为夏目的式神,却又擅自毁约。
反正不过是儿戏而已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相当随便。
但是,夏目不同。她忍受周遭的压力,坚持相信,持续等待。
夏目痛骂的那句“骗子”,让春虎感到愧疚,但是他从没想过,那个顽强的夏目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含泪骂他骗子。
——所以她才会指责我……
也许她说得没错,自己实在提得太迟。
不过,就算迟——
就算迟,也不能退缩。
“……你听我说,夏目。”
春虎挺直背脊﹒娓娓道来。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到学校上学,过着游手好闲,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我就是喜欢这种生活。我既不是见鬼,父母也没啰唆,还有相处起来轻松自在的朋友,我本来以为这样就好了。”
他朝夏目的背影呐呐说着。他一边在心中重新整理向北斗说过的话,一边吐出话语。
“不过,我错了。就算我不是见鬼,出身又是分家,我还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这次会发生这种事,都是我选择逃避自己的结果。刚才我告诉过你的话也可以套用在我身上,土御门春虎——就是我,这点无庸置疑。”
这是北斗一再说过的话,是她就算和春虎大吵大闹,也坚持要告诉他的话。
“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一点,我觉得自己终于想通了。”
我想为北斗报仇。
我想阻止铃鹿的恶行。
我想尽力——就算只有微薄之力——保护夏目。
春虎现在心里只有这些念头。
“所以,夏目,让我成为你的式神,我也该尽我应尽的责任了。”
拜托你——春虎朝儿时玩伴的背影请求。
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若认为有错,则加以改正。
在虚实交错的世界里,要这么做看似简单,也许是万般困难。但是到头来,除了努力一一面对,也没其他方法可行。
错了又错,一再受伤。
然后重新思考,找寻属于自己的答案。
半晌过后——
夏目的背不再颤抖,身体也逐渐放松。
她低声唤了一句:“——蠢虎。”
“咦,”
夏目哑着嗓子,低声轻呼,听见春虎回问,也只答了句“……没什么”,便缓缓转身面向春虎。
夏目背对幽微烛光,脸庞再次笼罩在阴影里。在背光的脸上,澄澈的眼瞳正盯着童年玩伴。
白衣巫女摇晃黑发,单膝跪在春虎面前。
“……你确定吗?”
“对。”
“不只是现在,你将终生成为土御门——我的式神,你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有。”
不管是人还是式神,土御门春虎就是土御门春虎,过去喜欢的日子并不会因此消失。
“我不会再说谎了。”春虎说。
听到这句话,夏目阖上了眼。
一阵沉默过后,她的嘴角挂起淡淡笑意,睫毛轻眨。
“……当然,毕竟式神说谎是要接受惩罚的。”
夏目一说,便露出同时带着温柔和凶狠的眼神,瞪向春虎。春虎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心头一惊。
接着,她的目光转为严厉。
“我知道了。那么——春虎,我在此任命你为我的式神。”
夏目郑重宣告,把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在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的春虎面前拔刀出鞘。
烛火在钢铁上舞动。
夏目把小刀拿近唇边,接着轻吻刀刃,让刀刃滑过双唇。
“夏、夏目!?”
“……闭上眼睛。”
夏目的口气严肃,鲜血濡湿粉唇。春虎尽管内心焦虑不已,还是依照她的指示闭上双眼。
耳边传来小刀放在地上的声音、轻微的衣服磨擦声,以及夏目往前一步的气息。春虎的心跳加速,用力紧闭双眼。
然后,他听见夏目低喃的声音。
咒文。
儿时玩伴透明清澈的声音宛如宣读祭神的祝词,奏出古老旋律。那是一种引人昏睡,却又觉头脑清醒的神奇旋律。在呼吸之间,她的声音化为手指,画过春虎身上,进入体内。
“——以祖先安倍晴明之名,命汝土御门春虎,为吾土御门夏目之式神——”
夏目以极为严肃的语气,结束了咒文。
结束了吗?春虎怀疑,不过其实还没结束。他觉得有双细长的手指轻捧两颊,而且是真正的手指,不是错觉。接着,他感觉到夏目迅速逼近。
一股甘美的香味轻柔触碰着他,他反射性地睁开眼。
逼近他的是被血染红的娇嫩双唇。
而且就在他的左眼正前方。夏目以双手固定春虎的脸,阖眼吻向春虎的左眼。春虎见状不由得僵直了身子。
在距离春虎仅仅十公分不到的距离,夏目的唇静静绽放笑颜,舌尖舔拭刀子划开的伤口。
沾血的舌尖怯生生地向前伸出,碰触他左眼下的脸颊。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的精神全集中在那娇小、湿润而柔嫩的触感。夏目轻颤着缓慢移动舌尖,描绘起图样。
五芒星。
那是在阴阳术中被称为“星印”、“晴明桔梗印”或“晴明纹”,为代表阴阳五行之理的咒术图样,是由安倍晴明使用,后来则作为土御门家纹的咒印。
她的气息一再传到脸上。她没移开过舌尖,缓慢而慎重地描绘五芒星,待确实绘出最后一笔,完成五芒星图样,才悄悄让舌尖离开他的脸颊。
混杂鲜血的唾液在两人之间牵起一条细丝,夏目一注意到,立刻涨红了脸,急忙抹去。在这段期间,春虎简直差点停止呼吸。
春虎的左脸颊上有一个以鲜血绘成的五芒星,位置就在他的左眼眼角下方。
“……结束了。”
“……谢、谢谢……”
没想到成为式神需要经过这样的仪式,春虎的心跳迟迟无法平复,也不敢直视夏目的脸。
夏目缩着身子,唤了声:
“——春虎。”
“是、是。”
“这么一来,你就是我的式神了。”
在微微湿润的黑瞳里,烛光摇曳闪烁。
她依然红着脸,仰头往上瞧。她说着这句话,像是在细细品尝终于收成的果实。
突然间,春虎想起许久以前的童年时光,心生不安,像是被逼吞下拳头大小的糖果。
沉重、苦涩,但又吐不出口——
危险而又甜腻的滋味。
春虎失神发愣,夏目于是干咳一声。
“那么……春虎,你‘看’得见吗?”
夏目藏起羞怯,换了个话题。当春虎深感不解,正想回问时,这才察觉到变化。
看见了。
他吓了一跳。他看见夏目全身散发出凛然而清澈的灵气。不对,说看见其实不太正确,应该是他能感觉到那股灵气。
映入眼中的景象与以往并无不同,他的双眼还是看不见夏目身上灵气的色彩与形状,不过他就是知道。他可以类似视觉的不同感觉察知,那地方有股灵气。
“这、难道是……?”
“对,我用咒术让春虎成为见鬼。你看得见对吧?那就是成功了。”
春虎不禁讶异,张大了嘴。
他定睛凝视仍有些羞怯的童年玩伴,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被他露骨的眼神一瞧,夏目又把身体缩得更小了。
“这样就是见鬼吗?”
过程之简单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还是该说夏目的实力惊人呢?长年困扰春虎的天赋,现在就寄宿在他的左眼。
“……好美。”
“——美!?”
“原来灵气这么美。”
“……噢……嗯,这样啊……”
夏目不知为何无力又有些愠怒地应了一句,只是春虎根本无暇理会。他先是感到惊讶,接着缓缓涌起感动。
他们所在的桔梗之间的样貌也与刚才大不相同。他发现房间整体充满神圣的灵气,那是一种阴阳调和,安定又庄严的灵气。他听说过,但总是无法实际感受到的世界,现在就清清楚楚摆在面前。
这就是见鬼的世界。
这就是阴阳师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啊,我……
他不经意想起昨天北斗写在绘马上的愿望。
希望春虎可以成为阴阳师。
北斗的愿望会不会实现,现在还没人知道,不过他至少站上了起跑点。
在北斗消失后的现在,他才跨出第一步。
——抱歉,对不起,北斗。
他感觉到眼头一热,但是他紧紧咬牙,告诉自己不准再流泪。
就在这时候,原本摆在夏目背后祭坛上的一面圆镜破裂,发出声响。
夏目重新板起面孔,春虎惊讶地望向祭坛。祭坛上总共有三面镜子,除了刚破掉的镜子以外,还有一面早已破裂的镜子。
“怎么回事?”
“……那是我今天和春虎在咖啡厅碰面前,为保护祭坛设下的结界。现在有两面镜子破掉,表示只剩下一个结界,我们得尽快采取行动了。”
铃鹿正在逼近祭坛。春虎倏地绷紧了脸。
两人视线交会,同时起身。
“……走吧。”
夏目说,春虎无声点了个头。
不知不觉中,雨声已落入一片沉寂。 厚重云层间,一轮朦胧明月若隐若现。
台风刚过,风雨停歇,明月渲染周围云朵,显得硕人而飘渺。柔和月光洒落雨后森林,使叶上露珠生辉。广大的水田幽暗,犹如一面银镜。
春虎现在正与夏目一同赶往位于“御山”的祭坛。
夏目从桔梗之间走到宅邸庭院时,抛出一张古老式符,召唤式神,一匹白马随即现身。那是春虎有生以来看过最雄伟英挺的一匹骏马。它身上配有一副黑色马鞍,以及红色缰绳,是匹就算说是奉献给神明的神马也不会有人怀疑的威风白马。
那是侍奉土御门家的式神——雪风。
若以“泛式”的基准评断,这可算是高级人造式神。不过它的由来远早于“泛式”,甚至比“帝式”还要古老的多。
夏目先跨鞍上马,春虎则是坐在她背后。接着,夏目缰绳一挥,雪风便轻快地踏着地面,疾驰而去,仿佛没有感觉到两人的重量。这么说其实不太正确,因为雪风的马蹄根本没有碰到地面。
雪风从庭院绕向宅邸正面,往正门一跃而出,没有着地,就这么冲下石阶。在从石阶冲上县道时,离地面的高度又更高了一些。
雪风保持在离地十公尺的高度,如疾风奔驰在森林与水田之间的县道。附近景色因此得以尽收眼底,只是春虎没往下看过几眼。他双手环抱坐在前面的夏目腰间——在雪风跃出门前,他还曾经犹豫该怎么办才好——就这么死命紧抱着夏目。
“哇、哦,这、这下子好戏要上场啦!”
“春虎,你的手一直在抖呢。”
“别、别在意!话说回来,‘御山’还很远吗?”
“不,以这孩子的脚程,一下子就到了。”
夏目紧握缰绳,神色肃穆。她用一条深红色的带子绑起白衣,露出纤细手臂。那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不像巫女,倒像个年轻的女武士。
在朦胧月光下驰骋在空中的白马,以及驾着白马的少女——怎么看都是幅如画般的梦幻光景吧。可惜多了一个全身发抖,紧抓住少女的式神破坏画面——全身发抖,紧抓住夏目的春虎心想。
不过,春虎也有他的职责。他现在背在背上的是修行者用的“笈”——一种以竹子编成的箱子。里头放着的全是土御门家祖传的法器,此外,他腰上还佩着一把剑,肩上挂了一把弓。
这些全是出门时,夏目为应付咒术战准备的装备。春虎就像个随将军出征的战士,也把符箓盒带在身上。他刚才会精神抖擞地吆喝,绝不只是在虚张声势。
他也和冬儿连络上了。
直到离开宅邸前,他才注意到手机里有多通冬儿的来电,那些都是他在跑向宅邸时打来的。冬儿后来也许发现春虎不接电话——知道他当下的状况没办法接电话,于是改传起简讯,将必要情报逐一以简讯告知。
冬儿先是赶到化为战场的工厂,唤醒咒搜官们,接着再与警方取得连络。咒搜官们由于灵力被夺,暂时派不上用场。台风比当初预料的更早远离,因此由东京派来的支持预计今天晚上就能抵达。
他应该担心也气春虎没有连络,简讯里却没有提到任何这类多余的内容。
春虎感谢好友的贴心,传了封简讯,上头只写了‘对不起,麻烦你这么多事情,我现在要去做个了断。’传完,便随手关掉手机电源。
然后。
“——!春虎。”
夏目一叫,他立刻抬头,前面停了一辆眼熟的卡车。
卡车被随意丢弃在县道旁,车架上满是货柜的碎片。从货柜到县道旁往山顶的这一路上,都是树木遭摧残留下的痕迹。
“装甲鬼兵”——这是那只土蜘蛛经过的痕迹。这么看来,那个平凡无奇的山丘就是土御门家设立祭坛的地点“御山”。
“没错,就是那个!你有看到那头蜘蛛怪物吗?”
“没有,看来她已经前往祭坛了。”
“快追!”
“好,我们直接前往祭坛。”
驾——夏目发出惹人怜爱又勇猛的声音,挥动雪风的缰绳。式神收到主人的命令,立刻似箭狂奔,冲上山坡,朝“御山”前进。他们在擦过树顶的高空飞行,追逐土蜘蛛的足迹。
接着,夏目的胸口传来硬物破碎声响。她放在怀中的第三面镜子也破了。
“——看来最后一道结界也遭到破坏了。”
“知道了。不过……就在前面了!”
正在夏目满怀悔恨,告知这件事情时,前方“御山”的山顶——出现了夜空与山丘的交接处。
山顶上有个圆形广场,广场草地上,树木被砍伐殆尽,周边环绕高大树木,中央则设有四边围绕鸟居的石台。
那就是位于“御山”的祭坛。石台四周被点燃了篝火,疑似是铃鹿所为。
祭坛旁,有两个人影正在准备仪式,另有一个娇小的人影负责指挥。
他们分别是铃鹿、身穿黑西装的简易式神,以及铃鹿在庙会上操纵的泛用式神“阿修罗”。
“找到了!”
春虎大叫。铃鹿不像是听见他大叫,却转头往春虎一行人的方向望了过来。
再次见到少女的身影,春虎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灵气溢出铃鹿的身体,以她为中心卷起漩涡。
强烈而辉煌——却显然失衡的独特灵气。春虎尽管刚成为见鬼,也能直觉感受到她有多“厉害”。那正是十二神将之一,“神童”散发出的灵气。
铃鹿的灵气在望见春虎他们的那一瞬间,突然剧烈摇晃,向上翻腾。
“你为什么……要来?”
铃鹿咬牙切齿,稚气的容颜扭曲,露出一张凄厉的怒颜,右手朝旁边用力一挥。
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危险的,不是春虎也不是夏目,而是长年侍奉土御门家的老将雪风。
雪风在进入广场前用力跃起,转了个身——春虎就别说了,连夏目都差点被甩下马。铁柱由下方往上贯穿而过,如炮击戳穿刚才雪风所在的位置。
攻击他们的正是钢铁土蜘蛛“装甲鬼兵”。它压低身体,埋伏在森林尽头的树丛里,随时准备展开突袭。
“雪风!快拉开距离!”
夏目赶紧拉起缰绳,雪风迫不及待地在空中一蹬,奔驰而去。
土蜘蛛突袭不成,随即摇摆着身体现身广场。
在篝火的照耀下,钢铁的身体显得光滑闪亮。它的身躯巨大,就构造而言,不适合朝上方攻击,只要留意盔甲武士吐出的蜘蛛丝,要避开攻击应该不难。
不过——
“夏目,再这样下去,我们接近不了祭坛!”
“…………”
夏目板起脸,检视广场。
雪风要是逃到森林上头,土蜘蛛就不会上前追击,但若贸然接近广场,土蜘蛛便会机灵反应,予以迎头痛击。它恐怕是接到严禁任何人进入广场的命令,这么一来,要突破土蜘蛛铜墙铁壁般的防守可不容易。
铃鹿站在石台上,目露凶光,仰望春虎等人,两具式神则是在她背后忙个不停,为祭祀做准备。
春虎由于离祭坛有点距离,看不清楚详细情况。他只望见祭坛上架起了台子,上头摆有几样祭品,有放在朱红大盘里的银币、白绢卷轴、一匹装有马鞍的马、纸人,一旁还可以见到太鼓、法螺,还有摇铃。
在祭坛正中央,横摆着一个细长的大包裹。
一见到这个外头贴满符箓的包裹,春虎的背上不由得窜起一阵冷颤。那个贴满符箓的包裹,正好是一个小孩子的大小。
“不会吧……呼”
应该没错,那就是铃鹿死去的哥哥。
铃鹿试图重现自古流传至今的祭仪,看在春虎眼里,她指挥祭典的模样实在稚嫩,像在玩办家家酒一样,只是玩偶的位置被哥哥的遗体取代。她举行的这场游戏丑恶、滑稽,又令人心痛不已。
——可恶……
“大连寺铃鹿!”
春虎不自觉大喊。手握缰绳的夏目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向背后。
“我告诉过你!就算你让哥哥复活,你们也不会因此获得幸福。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快醒醒吧!”
“少废话!我不是也说过,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铃鹿挺直娇小的身躯,放声咆哮。
“你真的很烦耶!命是我自己的,要杀要剐,不管是父母、大人还是你都管不着,由我自己决定!其他人说再多也阻止不了我,我就是要让哥哥复活!”
她的怒气化为灵气,如猛火窜烧,而遭熊熊怒火灼烧的不是别人,正是铃鹿。
强烈的火焰迅速燃烧铃鹿娇小的身躯,也许过没一会儿,火焰便会往她身边蔓延,化为巨大火舌,吞噬众人。
可是——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不,是根本就不该尝试!”
夏目从旁插话,语声清澈严谨。
月光照得她的脸庞微微惨白。春虎连忙看向她,铃鹿也立刻朝她射出烈焰般的目光。
夏目丝毫不为所动,态度依然肃穆。
“——现今的阴阳术禁止所有关于灵魂的咒法,夜光引起的灾难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不该和相关咒术扯上更深的关系。人不应干涉他人的灵魂,因为那不是任人操弄的领域!”
铃鹿脸色烦闷,狠狠瞪向驾着雪风、说出这一番话的夏目。
“……你也是土御门的人吗?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不过你也是来劝阻的吗?”
土蜘蛛没有动静。夏目目不转晴地盯着铃鹿,继续以坚定的语调说道:
“在过去,人们心中对神佛怀有敬畏,对自然怀有感谢与畏惧,对超越人类智识的存在怀有非理性的信心。他们诚心‘祈祷’,所以灵验。不对,应该说是他们自认灵验。那些咒法是由当时的人在当下施行才会见效,现在活在这世上的人只模仿形式是不会成功的!”
夏目不假思索地预言铃鹿的失败。春虎凝视夏目,显得十分惊讶。
这时,他终于察觉到一点。
——对了,那家伙是“阴阳师”。
当然,夏目只是个阴阳塾的学生,还不算正式的阴阳师。
不过,先不论有无正式资格认证,也不管咒术的技巧优劣,从本质——从更根本的意义上探讨的话,阴阳师到底是什么?他过去不曾想过这一类的问题,此时儿时玩伴的身影引他深思。
另一方面。
“你们这些烦人的家伙……”
地面上的铃鹿听了夏目的一番言论,牙齿咬得喀喀作响。一旁篝火的火光灼灼,在少女身上投下不祥阴影。
“一直以来负责举行‘泰山府君祭’的是土御门家,而让仪式复活的也是土御门家的人。难道土御门行,我就不行?别开玩笑了!”
少女语声尖细,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语声刚落,原本默默准备仪式的“阿修罗”和黑衣男子全在瞬间停止动作。
仪式已经准备就绪。
“大连寺铃鹿!现在立刻中止祭祀!”
“闭嘴,我一定会比你们这些土御门家的家伙更能顺利举行仪式,不想死就快滚!”
接着,铃鹿吟唱起咒文。她口中吟唱的并非祭祀的祭文,而是属于阴阳术的咒文。
简易式的黑衣男子由于承受不住咒力喷发带来的压力,全身瘫软,外形也跟着塌毁。
站在一旁的“阿修罗”随即吸收外形崩毁的简易式黑衣男子,两具式神合为一体,“阿修罗”的背上甚至长出了类似蝙蝠的翅膀。
夏目惊讶地瞪大双眼。
“这怎么可能!?居然不需要透过形代,就能改造阴阳厅生产的人造式神?”
春虎一头雾水,只知道铃鹿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觑。
经过合成的“阿修罗”弯下身体,利用反作用力跳上夜空,笔直朝春虎他们飞去。
“糟了,夏目!”
春虎扯开喉咙朝夏目大喊,夏目则是聚精会神地操纵缰绳。
他们躲开了飞上天的“阿修罗”,但“阿修罗”一跃跳到比雪风更高的位置,并且维持高度,从上方发动攻击。夏目居于劣势,不由自主地让雪风降低高度。
“不行,夏目,他们打算上下夹击!”
春虎的警告慢了一步。在下方蓄势待发的土蜘蛛一见雪风往下降,立刻挥脚攻击。夏目急忙拉起缰绳,这样的动作反而牵制了雪风的行动,让雪风在空中乱了脚步。
——可恶!
这下躲不掉了。一见到土蜘蛛的脚袭来,春虎立刻拔出腰间佩剑。
他驱身向前,宛若要把自己抛出马上,接着对准从下方袭来的土蜘蛛脚,使力挥剑。
他一挥剑,剑便吸走了他体内全部的灵气。
灵气聚集在刀身,由刀尖射出。土蜘蛛的脚被这么一斩,迸出火花,往后弹了回去。
春虎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股强劲的后座力。钢铁脚被挥了开来,剑在上头刻出一条像被火烧过的痕迹。虽然挥剑重创敌人的是自己,春虎还是不禁呆愣在原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太厉害了!”
“那是‘护身剑’!是经过特别锻铸,年代久远的灵剑!”
“咦,真的吗?刚才那一击让刀刃缺了一角——”
“不会吧!?”
“啊,不过只有一小角!一小角而已!”
“唔……事、事态危急,就算把剑弄断了也无所谓!”
夏目难得放声怒喊。不过真的可以弄断吗?在夏目回头说出“不会吧o-g”这句话时,神情显得相当严肃。
敌人持续夹击,夏目死命地操纵缰绳,那副模样就算看在旁人眼里也会觉得惊险万分。春虎有好几次差点落马,也一次次挥剑,在“护身剑”的刀刃上留下损伤。
“护身剑”似乎是个强力的法器,就算由春虎这个外行人使用,也能发挥强大威力,只是他每一挥剑就被吸走大量灵气,持续累积的疲劳非同小可。当春虎注意到这一点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这样下去不行,夏目!我一个人应付不了!”
“这我知道!”
“那你也来迎战啊!”
“现在别和我说话!”
夏目没有回头。在“阿修罗”和土蜘蛛的联手攻击下,她显得疲于应付。春虎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喂喂,她该不会不擅长实际应战吧?
和平常沉稳的态度不同,夏目明显表现出焦躁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撞见童年玩伴意外的一面,实在令他想笑也笑不出来。
然后——
咚。像是要划破空气的声响从石台的方向传了过来。
铃鹿敲击摆设在祭坛上的太鼓,发出陌生的奇特响声,听来像是震撼民族血液的声音。铃鹿接着又持续挥下鼓棒,太鼓声声响起,响彻夜晚的“御山”。
铃鹿敲击六下太鼓,接着吹起法螺,响起震荡体内的音色,与具穿透力的太鼓声形成对比。大气震动,震下不必要的脏污,净化石台。
成为见鬼的春虎听声便知里头蕴含咒力,听见宣告开战的法螺声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糟糕,祭祀仪式要开始了,得赶快阻止她!”
“等一下,夏目。上面!”
夏目一心摆在祭坛上头,冷不防“阿修罗”从上头突击。她马上拉紧缰绳,再次夺去雪风的行动力。
两具式神交错。
雪风急忙抬起前脚,以后脚站立的姿势向后仰身,避开“阿修罗”的攻击。
这么一闪,夏目还有缰绳可握,挥剑的春虎根本无处立足。他“哇”了一声,一下子就被甩飞了出去。
落马。
夏目发现春虎落马,发出惨叫,春虎还来不及叫出声,已经直直往地面坠落。
不过——
“北斗!拜托你了。”
“——北?”
春虎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时,往下驰来的雪风身旁出现了一道光。光芒行云流水般向外延伸,悠游自在地遨游于夜空。
一条耀眼夺目,闪烁金光的带子在夜空中飘动。
那是一条龙。
在夏目的召唤下,一头龙在夜空下现身。
“——什么……?”
龙的体长不到十公尺,头上长有类似鹿的两只角,脸上有长须,金黄鳞片裹覆全身,四肢虽短,却有老鹰般的锐利钩爪。眼前的龙没有想象中来得庞大,不过除了体型以外,这头“龙”简直和在日本神话或传说中登场的神兽如出一辙。
龙在出现后转了个身,钻进春虎的身体底下。春虎急忙抛开“护身剑”,抱住龙的身体。
龙有一身硬鳞,触感却很滑顺。一头柔软又坚韧的生物正在他紧抱的手臂下舞动。
——式、式神!?
这当然是式神。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不过,就算是式神……
“北斗?它叫北斗?欸,夏目,这头龙到底是……!?”
春虎抬头仰望,朝骑着雪风的夏目大喊。
夏目光是为了应付“阿修罗”的追击就已经分身乏术,不过她还是一边闪开攻击,回答了春虎的问题。
“它是我最后的王牌!是侍奉各代当家,纯正的使役式神,同时也是土御门家的守护兽,现今稀有的真龙!”
“真、真龙……”
春虎不自觉地忘记名字的事情,凝视自己抱住的龙。
所谓的使役式神和“泛式”主流的人造式神不同,是以神佛、鬼神或灵兽——正确来说,是过去拥有这些称呼的存在——做为式神。也就是说,北斗不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而是自然形成,经过物质化的神灵般存在。
从北斗身上感觉到的灵气确实强大又猛烈,老实说,那是种很恐怖的感觉。北斗只是在舒展冗长的身躯,却令人感觉到庞大生物特有的——生气蓬勃的存在感,与神兽这个称呼实在非常相衬。
——可是,怎么会叫北斗呢?
提到北斗,一般会联想到星座的北斗七星,而北斗七星不时会被比喻为“天龙”,与阴阳道祭祀繁星的星辰信仰有密切关系。会将龙的式神取名为北斗,看来是再自然不过了。
不过,这名字听在春虎耳里,却觉得十分凑巧。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派出这家伙!?”
“我还没办法完全控制它嘛!虽然它愿意成为我的式神,可是它根本不听我的命令。”
夏目说着,有些怨恨地瞪向北斗。龙把主人的话当耳边风,俯瞰下头的祭坛以及“装甲鬼兵” 。
龙显得兴致勃勃,那副模样不像是因为燃起斗志,倒像是出于好奇心与看好戏的心态,更别提它那长长的尾巴像条兴奋的小狗一样左右甩动。春虎一脸苦涩。
“……的确,这家伙虽然有魄力,可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北斗!我命你打倒敌方式神,你应该做得到吧?”
夏目一脸严肃,发出命令——但只见北斗不解地歪过头,眺望夏目,像是在问她:“哪里有敌人?”
不过,夏目还没来得及告诉它该对付谁,就再次遭到“阿修罗”袭击。
雪风不顾惊慌失措的夏目,等不及指令便擅自跃开,躲过“阿修罗”的攻击。
北斗则是为“阿修罗”的袭击受到惊吓。它转过身,连忙取代雪风的位置,完全不顾身上有人。春虎大呼小叫,一口气从龙的身体滑到后脚的大腿根部。
“哇啊啊啊!”
“北、北斗!”
夏目从马上斥责北斗,龙则是充耳不闻,纵横驰骋在夜空遨游,以“阿修罗”为对手,在空中展开对战。
看来“阿修罗”的突袭激怒了它,它突然显得干劲十足。
“你、你这式神明明这么厉害,但个性会不会太幼稚了啊!?”
“危险!春虎,快跳过来!”
“你别强人所难了!”
就在他人叫的时候,北斗猛地一个急转身,春虎因为离心力,被利落地从龙的身体上抛了出去。
这一天以来,这是他第二次从天落下。夏目——其实是雪风迅速冲了上来。
“哇啊啊啊!”
“春、春虎!”
夏目敞开双臂,接住飞进怀里的春虎。
少女娇小柔软的身体使尽全身力气,抱住春虎。她支撑不住春虎落下的力道,险些一起跟着掉了下去。春虎急忙伸手抓住雪风的缰绳,这才好不容易解除落地危机。
“春、春虎、春虎~!”
“夏目,别叫了!手可以放开啦,我说你啊,手不用抓这么紧吧!?”
夏目尽全力不让春虎摔到地上,春虎则是尽力不让两人一起坠马。两人的身体缠在一起,破坏平衡,雪风一边往下掉,一边为重新取得平衡卯足了劲。
这时,土蜘蛛的脚袭来。
——混帐!
“护身剑”刚才被春虎丢到地上了,此时他无暇思考,马上把手伸向符箓盒,以指尖弹开盒盖,动作流畅地取出护符。
他曾每天在镜子前练习抛掷符箓,在他放弃练习之后,那些动作直到现在都还牢印在体内。
“急急如律令!”
春虎大叫,用力抛出符箓。咒文意指“如律令迅速执行”,是咒搜官也经常使用的阴阳术——尤其是符术中广为使用的常用句。
春虎的咒力注入护符,筑起一堵闪耀光辉的屏障。
“装鬼甲兵”的脚凿进了屏障,不过已有足够时间让雪风取回平衡。雪风摇晃背部,让两人重新坐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土蜘蛛贯穿屏障的脚。
他们一路下降,贴近地面,只是降低高度,就等于进入土蜘蛛的攻击范围。下一波攻击随即袭来,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春虎摆脱紧抓住他的夏目,坐回马鞍后方,接着像是要从背后抱住夏目,往前伸出双臂。
“啊!春、春虎——?”
“夏目,我来操纵缰绳,敌人就交给你应付了!”
“咦?呃,好!”
“雪风,拜托你啦!”
春虎以双脚夹住雪风的身体,隔着前方的夏目甩动缰绳。其实,他也只甩了这么一次缰绳,接下来全交由雪风自行判断。
雪风一获得主导权,马上展现出不同于刚才的敏捷。它载着两人,动作灵敏地逃过土蜘蛛接二连三的攻击。被夹在春虎的手臂里,全身僵直的夏目见状,不由得愣在马上。
“春、春虎,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我根本什么也没做。”
慌张的夏目、任性的北斗,在这些伙伴中最可靠的——包括春虎在内——毫无疑问的正是雪风。不论它到底是马还是式神,都需要放手一搏的空间。
他仰望天际。北斗与“阿修罗”仍在高空中拚得你死我活。
两者之中,北斗占压倒性优势。它的动作自由奔放,如鱼得水,金鳞反射地上篝火,犹如在夜空中洒落满天星尘。
这么一来,春虎他们就可以专心应付土蜘蛛了。
“我现在没那个闲功夫去找掉在地上的剑!夏目,有什么办法可以赶开那只土蜘蛛吗?”
“有、有的!春虎,把弓给我!”
接到夏目的指示后,春虎迅速取下挂在肩上的弓,朝夏目递了过去。
“箭呢?”
“不需要。这是驱魔桃木制成,有咒力加持的‘桃弓’,只要朝敌人弹响弓弦就能发动攻击。不过,这么做顶多只能达到牵制的效果,毕竟‘装甲鬼兵’的装甲本身就具备强大的抗咒能力。”
在军用式神“装甲鬼兵”面前,根本不存在确实有效的法器。要是认真想击垮“装甲鬼兵”,至少需要军事级的装备,更何况“桃弓”原本就是用于“驱魔”的法器,是对付灵灾用的装备。
不过——
“那我们只好硬冲了,不用勉强打倒它。夏目你负责牵制土蜘蛛,雪风则是一有机会就冲向祭坛,总之我们一定要阻止仪式进行!”
当然,铃鹿的威胁性不下于土蜘蛛,与她正面冲突进而战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纵使她是“十二神将”,仍需集中精神进行“泰山府君祭”,要妨碍仪式进行,并非完全无望。
“知、知道了。不过,春虎,你是我的式神,指示应该由我——”
“知道啦!夏目,雪风,我们上!”
春虎没理会夏目在前方咕哝,大喝一声,挥动缰绳。
缰绳一挥,雪风立刻向前冲去,毫不畏惧比自己大上好几倍的巨大土蜘蛛。
惊慌的夏目连忙拿起弓,但春虎握住缰绳的手臂挡在她的前方,让她无法拉弓。
“手放下来!”
说着,她踩在马镫上站起身,伸长了悬空的上半身,钻出春虎的两手与缰绳间的缝隙。她站在马上,黑发如旗帜飞扬。
此时,土蜘蛛上头的盔甲武士吐出了蜘蛛丝。
雪风赶紧后退,连带害得夏目往后倒。春虎紧握缰绳,压低身体,从后方以右肩撑住夏目往后倒下的腰。
“啊!那、那里是、屁股——!?”
“别管了,快弹!”
“……唔。”
夏目满脸通红,摆好拉弓的架式,朝逐步逼近的土蜘蛛拨弹弓弦。
“桃弓”发出洪亮响声。
咻咻咻咻咻——空气震动,夏目的咒力击向土蜘蛛。笼罩咒力的音波化为一支隐形的箭,射中土蜘蛛。
在春虎成为见鬼的眼中,看见装甲轻松弹开咒力,但是土蜘蛛一接触到“桃弓”发出的音波,确实在瞬间显露畏怯。钢铁的身体没有出现动摇,体内却像是发生裂核现象,出现动作迟缓的反应。
“奏效了!?”
雪风抓紧机会加速奔驰,打算从土蜘蛛旁边绕过,直奔祭坛。
可惜土蜘蛛奋力伸长了后脚,阻止他们前进。
雪风转了个直角——土蜘蛛横着身体,一路追赶,不断挥下蜘蛛脚。雪风与土蜘蛛拉开距离后,又绕了一圈,再次从正面朝祭坛奔去。
夏目拨弹“桃弓”弓弦。
这一次,她挺直腰,以优美的姿势弹弦。弹出的弦音中蕴含了较刚才强近一倍的咒力。土蜘蛛正面承受攻击,动作变得迟钝,像短路似的。不过,连续两次遭到相同攻击,敌人也学到了教训。在土蜘蛛的动作变得迟钝前,盔甲武士先吐出了蜘蛛丝。
蜘蛛丝从正面袭来,他们无处可逃。好险春虎及时掷出符箓,以护符筑起屏障,弹开了蜘蛛丝。
春虎掷出符箓的右手顺势压住夏目的头,夏目一屁股跌在马鞍上,在此同时,雪风也压低.身驱,贴着地面从土蜘蛛下方穿过。
“——闪过去了吗!?”
他转过头,看向背后。土蜘蛛被攻破防线,立刻同时蠕动八只脚,迅速转变方向,没能成功御敌的盔甲武士则是目露凶光,朝他们瞪了过来。
正当土蜘蛛准备向前追击时,一道金光从天流泻而下。
是北斗。它尖锐的牙齿将“阿修罗”咬在嘴里,看来它在空战中取得了胜利。
北斗咬碎“阿修罗”,改袭向土蜘蛛。面对“装甲鬼兵”,完全看不出它有半点怯意,而在龙散发出的猛烈灵气面前,就算是军用式神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太厉害了!那家伙满强的嘛!”
“那是当然的啰!那孩子虽然任性,不过一般式神和它的等级可差多了!”
夏目的语气也是充满兴奋。毕竟现在双方的立场逆转,变成土蜘蛛试图闯过北斗,北斗挡住土蜘蛛,不让它接近祭坛一步。至少就目前的情势看来,双方呈现势均力敌的局面。
——趁现在!
春虎一行人一口气冲向石台上的祭坛。
祭坛的四个角落点有篝火,朝漆黑夜空喷洒火星。鸟居矗立在四个方位,颜色分别为北黑、东青、南红、西白。
祭坛正中央则是跪在哥哥遗体前的铃鹿。
有机可趁。春虎不自觉倾身向前。
可是。
“——太天真了。”
铃鹿依然垂头朝向哥哥的遗体,以冰冷的声音低语。
紧接着,覆盖在遗体上头的符箓同时剥落,四W一飞散。
那副情景简直像遗体爆炸了一般。符箓乍看如纸花飞舞天际,其实是如鱼群袭向春虎一行人。
夏目慌忙以“桃弓”攻击,咒力的响声与大批符箓正面冲突。飞上前来的符箓撞到音墙,随即落地。
不过,落地的只有一开始接触到音波的符箓。“桃弓”挡下的符箓尚未完全落地,春虎、夏目和雪风早已遭大量符箓吞噬。
“噗!”
宛如遭到泵浦放水直击,春虎与夏目纷纷从雪风身上被推了下去。他们的身上缠满符箓,掉下了马。幸亏符箓吸收了冲击的力道,但他们也因此动弹不得。雪风连忙转身,可是主人成了人质,它也束手无策。由于它也遭到符箓缠身,为了甩开符箓,它边摇晃着身子,边与祭坛保持距离。
“可恶!夏目!?”
“没、没办法,我挣脱不了!”
两人被压倒在地,趴在雨水濡湿的草地上试图转身,可惜大量符箓完全不为所动。
符箓原是为了封住铃鹿哥哥的死,这下又为了不让人妨碍复活仪式,封住了春虎等人的行动。春虎又更进一步注意到,这些符箓的咒文全是以鲜血写成。
——不会吧!
乍看之下,眼前的符箓不下千张,而且全部都是铃鹿以自己的血写上咒文。这些符箓可说是少女执念的结晶。
裹覆在符箓里的东西露了出来,横躺在铃鹿面前。
那是貌似铃鹿——不对,大概是在更年幼时便已丧生的少年。遗体的肌肤虽呈现土色,表情却如沉睡般安详。
铃鹿缓慢起身,道出:
“阴阳师,大连寺铃鹿。谨在此敬告泰山府君及冥界诸神——”
2
古时,阴阳师安倍晴明为救三井寺僧人智兴,行“泰山府君之法”,献上其弟子证空性命,以延其寿。
☆
在漆黑冰冷的世界里,她唯一的光和热便是哥哥的笑容。
尽管痛苦、伤痕累累,哥哥从不曾在她面前敛起笑颜。
他们兄妹俩没有玩具,没有图画书,因此他们总是把纸裁成小张,一起玩折纸。
你看,铃鹿,又有一个新朋友来啰。
哥哥纤细的指尖折出了许多东西,哥哥温暖的笑颜赋予了那些东西生命。不只是折纸,就连铃鹿的生命,也像是来自哥哥的笑颜。
那是铃鹿深感厌恶的咒术中,唯一一个有价值的咒术。
所以——
铃鹿宣读写有祭文的都状,散发慑人咒力。
咒力充满石台上的祭坛,溢出“御山”山顶。
周围的灵相与祭文呼应,产生剧烈变化,甚至令人误以为有非“现世”的时空在此形成。
泰山府君为阴阳道主神,冥府之主,被奉为掌管人类生死之神。
这时,春虎确实感觉到了“那个东西”。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以刚得到的见鬼能力,真实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
有股强大的力量降临祭坛。
那是超越人类智识所知的存在。
“夏、夏目!那是……!?”
“……我不知道!不过,那绝不会是神——”
春虎战战兢兢提问,夏目无力地摇了摇头。祭坛如今充满由天而降的灵气,两人的视线全盯紧了祭坛。
铃鹿宣读的都状如棉花被微风吹起,轻飘飘地飘离少女手中。
折叠的和纸发出啪哒啪哒的轻拍声,摊了开来。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冒出一阵青蓝火焰,瞬间烧毁都状,仿佛由于灵气的热量注入祭坛,使得都状自行起火燃烧。
然后——
“……啊啊,哥哥……”
铃鹿感激不已,吐出欢喜的声音。
横躺在石台上的少年慢慢动了起来。
春虎屏住气息,夏目双目圆睁。在两位土御门家子孙的见证下,铃鹿的哥哥睁开了数年未曾掀起的眼皮。
“哥哥!”
听见妹妹的呼唤,少年缓慢移动视线。
“……铃鹿。”
少年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铃鹿飞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铃廘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相对之下,春虎的身体不住颤抖,夏目也是脸色铁青,还能听见她压低声音,在血气尽失的唇间喃喃念着:“怎么可能……”
一度经历死别的哥哥,与妹妹再次重逢。
原本这应该是感人的再会。
春虎却觉得有种无可言喻的恐惧在全身蔓延。
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感到厌恶。
那种感觉大概是来自禁忌,来自人类踏入不可侵犯领域的亵渎感。他全身血肉由于眼前的景象,激动地敲响警钟。
但是,春虎依然盯着眼前一幕。
——这就是……
失落的灵魂咒术。
天才,土御门夜光的——咒术。
可是……
“——?”
不知为何,春虎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紧接着,他看见哥哥在妹妹的拥抱下,出其不意地硬是拉开她纤细的手臂。
铃鹿泪流满面,脸上浮现惊讶与疑惑的神情。
“哥、哥哥?”
少年将士色的脸庞转向少女。
“铃鹿……”
“怎,怎么了?”
“不够……”
少年眨也不眨一眼,睁大干涸的眼珠紧盯铃鹿。接着,他以笨拙却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伸出手,抓住铃鹿的肩膀。
“哥哥?”
铃鹿反射性地想往后退,但是少年的手指深陷入少女肩膀,不许她退后半步。
少年紧盯着慌乱的铃鹿,指尖由肩膀移到脖颈,双手用力掐住她戴着颈环的纤细颈项。
“不够……不够啊,铃鹿……”
少年的手上爆出青筋,手指深陷入铃鹿颈项下的皮肉。
铃鹿的脸色瞬间发青。
“等、等一下,哥哥!我会给你的……我会献上自己的性命,请再等一下……!”
铃鹿无力抵抗。她把手放在哥哥的手臂上,可是怎么也扯不开。
她在内心期盼哥哥的复活,身体却拒绝仓促到来的死亡。一转眼,她的脸色染上暗红,背部不停痉孪抖动。
“再等一下……拜托……”
她痛苦喘息,眼角同时落下一滴泪水。那不是欢欣的眼泪,而是混杂了震惊、痛苦、哀伤,化为一滴孤独的泪水。
那是春虎愤恨的小鬼流下的泪水。
那是杀害北斗的仇人流下的泪水。
“——唔!”
春虎紧紧咬牙。
他心想这是她自作自受。要是这家伙没来这里,北斗不会丧命,他们还是能照常开心逛庙会,照常放暑假,照常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铃鹿破坏了一切。
那个破坏一切的铃鹿哭得伤心欲绝。
活该!春虎原本打算任其发展下去——
“……可恶!这个死小鬼!”
他怒吼,蛮横扭动被压倒在地的身躯。他甩乱头发,扭动肩膀,脚猛踹着地面,发狂似地逼自己起身。
他这么一动,刚才紧贴着他的符箓也开始一张张慢慢剥落,看来是术者濒死,咒力也跟着减弱。
“唔喔喔喔喔!”
春虎的喉咙间吼出猛虎般的咆哮声。
他费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卯足全力起身。
衣服和符箓同时破碎,皮肤也跟着撕裂。尽管如此,春虎依然双手支地,使力扯破符箓。
此时。
“屏住呼吸!”
夏目出声。春虎立刻屏息。
“烧尽邪符,急急如律令!”
看来夏目同样也想尽快摆脱束缚。她伸出恢复自由的右手,朝春虎抛出火行符。熊熊烈焰袭来,将春虎吞噬在符咒引起的火焰漩涡内。
一股灼热的热气轻抚肌肤,吹乱发梢。他的身体并未因此遭到灼烧,反而像是受晴朗夏日的微风吹抚,身心舒畅。主人的咒术没有伤害到式神,只烧尽铃鹿的符箓。
“——好!”
春虎在烈焰中一跃而起,快步前奔。
灵气弥漫祭坛的压力愈升愈高,上头是面无表情地掐住妹妹脖子的哥哥,以及哭着试图接受这一切的妹妹。
铃鹿放在少年手臂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死小鬼!”
春虎怒吼,朝少年狂奔。
少年看也不看春虎一眼,只是用力掐着少女的颈项,仿佛要绞尽她的生命,一滴不剩。
春虎撞向少年,扯开两人。
但在这之前,他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凌驾火行符的强烈热气。
热气来自左眼下方、夏目画上的五芒星。
他的左眼映照出少年身影,以及少年身上的灵气。有一股由天贯注而下的灵气。少年头上有一条连系天际,散发不寻常灵气的气脉。
少年能活动自如,全仰赖这条灵脉。
得斩断灵脉才行。
可是,该怎么做?
——这种事情……
春虎的身子往后一扭,扯过带子,把背后的竹笈拿在手中。
“我哪知道啊啊啊啊!”
他高举双手,把竹笈砸向少年头上——砸向那条与天相连的灵脉。
竹笈里放有土御门家祖传的法器。
“泰山府君祭”是代代由土御门家举行的祭祀。
既然如此……不管怎样都好,不管发生意外、失误、巧合,只要能斩断这条灵脉,妨碍祭祀进行就行了。
他自认运气差得出奇。
不过,土御门家既然是阴阳师的名门——
就当作是庆祝今晚以“土御门”之名新生的式神诞生吧。
“上吧!”
这是春虎第一次打从心里祈祷,向他曾经深恶痛绝的血缘渴求成功。
这瞬间,光芒笼罩了祭坛。
他感觉到先前那股巨大的力量正快速朝自己逼近。
那是自古以来,阴阳师们尊称为“泰山府君”的至高存在——或说是“现象”的一小部分力量,在人间显现。
令人目眩的巨大灵气,耀眼的神灵波动。
灵魂随之萎缩。
闪耀天际的光芒渲染世界——
优美月色高挂夜空。
男子坐在宅邸缘廊,眺望明月。
他手捧酒杯,芳香酒气融入夜息。
“夜光大人。”
宅邸里,在月光洒落不及的幽暗处,有个声音轻轻呼唤。
“您的心意还是不变吗?”
那声音问。被称为夜光的男子面露告笑,将酒杯送到居边。
也应了声“嗯。”,语气中笑意犹存。
接着,他回了句“抱歉。”,语声中笑意尽失。
庭院传来虫鸣,恬从而轻率地和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那人在幽暗处静静凝视月光中的主人。
然后,也端正坐姿,缓缓垂头。
“我会等下去的,直至像枯石烂,因为我是——您的式神。”
虫呜不止,仿若生命中最后的灿烂绽放。
夏日正要进入尾声。
——咦?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不对,我好像看到了谁。
那是刻在春虎心底的——极为遥远的过去。
那幅景色他从未见过,但确实知道。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脑细胞迸散火花,电流在体内乱窜。
那东西的存在超越了春虎所知的时间概念。在“那一刻”,土御门春虎仅仅十六年多的人生瞬间模糊,转眼飞逝,最后——
“鍐、哞、怛啰、纥里、恶!五行连环,急急如律令!”
夏目扬声高喊。
就在春虎的意识弥留之际,五张符箓在他的头上飘浮。光芒串起符箓,在空中描绘出耀眼的五芒星,筑起一道坚固的壁障,阻断倾泻而下的光芒,将春虎的意识拉回现实。
“……啊。”
一回神,春虎手中握着竹笈的带子,伫立在祭坛中央。铃鹿失去意识,铃鹿的哥哥则是一动也不动地横躺在他脚边。
这时,夏目从一旁侧身扑了过来。
她扑倒春虎,背朝上蹲下,把童年玩伴的头揣在怀里。
“夏,夏目?”
“不能看!看了灵魂会被带走!”
夏目拚命大叫。
五芒星筑起的壁障阻隔了祭坛与“那个世界”,只是依然阻止不了力量波动。现在,上头有什么东西,在做些什么,春虎无法想象。他的灵魂感到惊恐——是夏目柔软的气息让他稍微平静了一点。
那一瞬间,有如永远。
在这有如永远的瞬间,两人靠着紧抓住对方的身体,撑了过去。
在神面前,这是年轻阴阳师与新生式神唯一能做的事。
☆
当春虎注意到时,灵气的压力已经消逝。
他睁开阖起的双眼,眨着眼维持被夏目扑倒的姿势。
夏目依然将春虎的头紧抱在怀里,春虎于是从她手臂间的缝隙窥看四周。
五芒星的壁障已经消失,异界的感觉也不复存在,眼前只见设立在山顶上的古老石台。
春虎仰望夏目,夏目一脸茫然,愣坐在地。她一注意到春虎的视线,马上想起自己还抱着儿时玩伴的头,急忙放手。
围绕春虎的香气飘然离去,融化在空气中。
“……结束了吗?”
“是……这样吗?”
春虎与夏目互问,两人都显得有些无助。
在他们身旁,铃鹿缓慢起身,惹来他们一阵惊愕。
不过。
“——雪风!?”
远离祭坛的雪风驱上前来,嘴里叼着“护身剑”。看来它是为了救主,跑去找出了这把剑。春虎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雪风甩头,抛出“护身剑”,春虎见状立即起身取剑。
他将剑指向坐在地上的铃鹿,正要劝她放弃抵抗时——
“……为什么?”
铃鹿在口中喃喃自语,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春虎放松手上的力气,剑尖无力垂下。
铃鹿不再是春虎的敌人。春虎垂下剑,无言凝视少女。
他突然感觉到头上有个东西靠近,一抬头,就看见浮在半空中的北斗。
刚才那惊人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北斗带着这样的困惑,不解地俯瞰春虎。真是悠哉的家伙,春虎的嘴角绽放出笑意。
他回头,看见土蜘蛛完全没有动静,也不像是遭到北斗破坏。他猜想,也许是铃鹿的咒力被消弭殆尽,也有可能是土蜘蛛遭现身的泰山府君彻底净化。
铃鹿轻声啜泣,抱紧哥哥一动也不动的身体,把头埋进哥哥怀里,流出透明的呜咽。
春虎苦着脸回看夏目。她和春虎视线交会后,像是回想起什么,静静转过了头。
情感无处宣泄,驱使春虎抬头仰望天际。
一轮清澈明月高悬夜空。
3
春虎打开手机电源与冬儿连络时,冬儿回应的语气异常冷静。那冷淡又隐含激动的口气,
正是证明冬儿发火的最佳证据。春虎一再道歉,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冬儿只在听见北斗死去的消息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察觉到损友在电话那头迟迟说不出话来,春虎的内心不禁跟着绞痛。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
‘……真的吗?’
冬儿平常绝不会如此确认。春虎哑着嗓子,应了声“嗯”。
“欸,冬儿。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她是,那个……”
‘她不是人类这件事吗?’
“…………”
春虎紧闭着嘴。
‘我其实也没有把握。’冬儿坦率回道。‘我没跟她确认过,何况不管她是什么,她就是北斗啊。’
“冬儿……”
听见最后一句话,春虎咬紧了牙。北斗死去带来的空虚,好像因此温暖了一些。
‘我等下会和咒搜官一起过去,支援的人手也快到了。你在那边再等一下。’
“……知道了。冬儿——”
‘怎样?’
“谢谢。一
电话另一头,冬儿轻哼一声,接着挂断电话。他还是一样沉着而坚强。春虎像是要呼出全身气息似地吁了口气,阖上手机。
春虎告知与咒搜官取得连络的消息后,夏目默默点了个头。
两人走下石台上的祭坛,站在草地上。
铃鹿还在祭坛上。在那之后,她一直抱着膝,坐在横躺在地的哥哥身旁。她明显没有反抗之意,只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她一概不予理会。
夏目主张使用咒术予以束缚,春虎则抱持反对意见,认为现在就先让她自己一个人暂时静一静。铃鹿要是认真起来——尽管她现在看起来像是耗尽灵力——夏目其实也没有把握可以成功束缚。最后,他们决定采取春虎的意见,暂且待在一旁静观其变。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好,我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
“就算由我来解释也是一样。不管解释得再详细,不在现场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春虎对夏目这句话深有同感。再怎么说,就连春虎他们这些实际体验过当时情形的人,也不太清楚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以“泛式”的范畴解释,那就是疑似铃鹿哥哥的灵魂其实是残留灵体,泰山府君是情况特殊的灵灾。就像过去被人们遵奉为神的雷电或灵峰,到了现在不过只是单纯的放电现象和国家公园。存在本身虽同,人们的印象却各有不同。过去与现在的差别,或许正是夏目所言的诚心“祈祷”。
不过,接下来接受咒搜官调查的人只有春虎。夏目在咒搜官到来前,便会先行离开“御山” 。
问起理由,她只简短应了一句:“……这是‘家规’规定。”接着撇过头,像是要藏起脸上的尴尬,没有再更进一步说明。
老实说,春虎心中也有不满,不过他现在是夏目的式神,必须遵从主人的命令。何况既然“家规”有如此规定,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就春虎所知,分家的“家规”只有一项,倒是土御门的宗家似乎有不少繁杂的传统与习惯必须遵守。提到这,之前在天桥上重逢时,夏目也透露过自己正为“家规”劳神费力。
“算了,反正我要是遇到不知道的情形,就老实用‘不知道’带过就行了。”
“……对不起。”
夏目垂下头,像是由衷感到抱歉。春虎苦笑说了句“没关系啦”,不经意望向夜空。
夜空晴朗,万里无云。
潮湿雨气残留在夜晚的空气中,渗入肌肤,一点也不觉得闷热。
“……一切都结束了。”
“嗯。”
听见春虎溜出口中的感想,一旁的夏目也表示同意。
这件事情留下了悲伤的结局,但总算是画下了休止符。
春虎从长裤口袋里掏出做为北斗形代的式符。他依然感到失落,只是哀伤的情绪稍微减轻了一些。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夏目出声,春虎不禁神色惊诧。
“难道还修得好吗?”
他递出式符,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但是,夏目无情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张式符上已经完全没有灵气,而且损坏这么严重,也不可能修复。”
果然——春虎落寞地垂下肩膀。
那原本就是一张老旧、上头还留有多次修补痕迹的式符。如今,式符不只破损,还沾满雨水和泥巴,弄得破烂不堪。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张式符已经不可能修复了。
但是,夏目非常慎重地把这张破烂的式符拿在手里,也许是藉此对春虎的好友表达敬意,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多心了,春虎总觉得她就连目光也很温柔,像是看着小孩子一样。
“那家伙……北斗死了吗?还是式神没有所谓的生命呢?”望着夏目的眼神,春虎忍不住问道。
其实,他很怕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在牵扯到他和北斗私人交情的领域里,他实在不愿让没有反驳余地的理论涉入。
不过,夏目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
“春虎称为北斗的这个人,应该还活着。”
“……咦?”
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夏目看见春虎茫然的神情,又换了个说法。
“正确来说,是藉由这个式神‘以北斗的身分’跟你接触的术者,现在还活在某个地方。依那人行使的咒术看来,这个式神是与术者结合,由术者直接操纵,也就是说,这个形代与其说是式神,其实只不过是个‘容器’。有个人从远处控制这个‘容器’的行动,她真正的人格另在别处。”
“…………”
春虎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说法叫他一时间难以置信,不过既然夏目如此解释,他也不认为有错。
北斗是术者直接操控的式神,也就是说,北斗的身体是式神,心却属于术者。用那副身体说话、行动的全是术者。
——那家伙……那家伙还活在某个地方?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为什么?为什么北斗——那个术者要做这种事情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春虎无法接受夏目的回答。
“理由?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跟我扯上关系?我们又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普通地玩在一起……尽说些无聊的废话……”
“我不就说不知道了吗?不过我想,春虎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为什么?我连她是式神都……”
“可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夏目这一句话让春虎顿时语塞。他抿着唇,又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他想起北斗临终前的脸庞。仔细想想,两人相遇后就是怪事连连,就算这样,北斗依然是他的好友。
春虎自觉惭愧,完全想象不出北斗背后会藏着什么样的隐情。但是不管她身上藏有什么秘密,北斗还是北斗,不会改变。北斗是自己的挚友,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她若还活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总有一天……”
“咦?”
“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春虎擤着鼻子,笑了笑。
一夏目一时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不过。
“——嗯,一定会的。”
说完,她轻轻将式符还给春虎。
★
在冬儿传简讯告知支援的人手抵达之后,夏目留下春虎,乘着雪风离开祭坛。
“……你果然是个笨蛋。”
在驰骋夜空的白马消失后,铃鹿冷不防开口说道。春虎听了心头一惊。
“噢,你……醒啦?”
“……我又没睡。”
铃鹿维持抱膝的姿势,眼神望着春虎。小巧的脸蛋有一半埋在膝盖里,完全看不出表情。
“……你会不会太大意啦?告诉你,我要杀死你可是轻而易举的哦。”
她的声音缺乏抑扬顿挫,听起来更是骇人。春虎板起脸,没有逃跑,反而是转身面向铃鹿。
“你要杀了我,就此逃走吗?”
“…………”
“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你凭什么断定?”
“我感觉不到杀气。”
“…………”
“好啦,我骗你的。我根本搞不懂什么是杀气,只是单纯这么觉得而已。”
春虎老实回答。他不认为铃鹿会在最后垂死挣扎,虽然没有根据,但他就是有这种直觉。
春虎的答复让铃鹿的脸埋得更深了。
“……为什么要救我?”
“救——在你被掐住脖子的时候吗?”
“…………”
“我只是在阻碍仪式进行,不是刻意要救你。毕竟我现在也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了嘛。”
“……即使我杀了她?”
她,指的是北斗。在铃鹿澄澈语声的询问下,春虎的身子微微一颤,但他还是缓慢又镇定地放松了些微僵硬的身体。
“……我也曾打算要袖手旁观。”
他深呼吸,又吁了口气,在声音不再颤动后缓缓道来。
“可是仔细想想,我错了。北斗不是被你杀了,她是救了我。”
如果不是听过夏目的解释,他也许没办法做出如此回答。这是春虎此时的心声,或许会有
人嗤笑他的想法自私——但是自私又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能因此不心生憎恨,和平解决一切,北斗肯定也能谅解。
“真是个很好的朋友,对吧?”
“……一群傻瓜。”
铃鹿嘟囔了一声。
然后,她不再看向春虎,垂下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断断续续的微弱啜泣声传来,春虎默默听着。
可是,只有一件事,他一定要说。
“……我说你啊,记得要好好帮哥哥办一场丧礼哦。”
啜泣声变大了,再也掩盖不住,呜咽声也跟着微微传出。
在啜泣声中,她小小回了声:
“……嗯。”
春虎确实听见了。
铃鹿泪流不止。
冬儿一行人在半小时后抵达。
4
阴阳厅逮捕铃鹿后,天一亮立刻发表破案声月。
但是直到破案,还是没将铃鹿的名字公诸于世。
隔天早上,春虎的双亲从东京回到家里。
那时,春虎还在接受咒搜官侦讯。他最后被拘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件事情传进了他的双亲耳中。他们一来接春虎回家,马上不分青红皂白,先狠狠揍了他一顿。然而,在看见儿子脸颊上的五芒星后,他们脸色一变,惊讶地说不出话,只是轻声低吟。
过往这段岁月,父母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关爱保护他成长?
这个问题,春虎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答案。
春虎和冬儿约在隔天中午见面。
关于北斗丧生,以及自己成为夏目的式神,还有在“御山”上祭坛的交战情形,他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全仔仔细细地说过一遍。
当然,他也把夏目提到有关北斗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
两人认识的北斗消失了,可是“那个人”还活着。
冬儿在中途问了几个问题,掌握春虎话中的前因后果。他的态度比往常更仔细,而且更耗时间。
“……这样啊,原来我搞错啦。”在听完春虎的话后,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搞错?什么东西搞错了?”
冬儿突如其来的发言,引来春虎回问。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冬儿耸了耸肩,先来了句引言。“……夜光转生了,不对,姑且假设他转生了。”
“嗯。”
“那他的式神到哪去了?”
“夜光的式神?啊,你是说分家的人啊?”
这么说来,冬儿在庙会前也提过这件事。
可是。
“……嗯,也对。包括分家,夜光当时的式神应该多如繁星。我只是在想,夜光转生后,那些式神不晓得怎么了。”
“噢……然后呢?”
“我听说北斗是式神的时候,还以为她会是其中一个。”
冬儿说得干脆,春虎听着张大了嘴。
“等、等一下!你该不会在怀疑北斗是夜光的式神吧?”
春虎一脸愕然,睁圆了眼。冬儿则是耸耸肩,显得相当平静。
“那不过是一种推测……听本家的继承人那么说,看来是我猜错了。直接操控型的式神就像电动游戏里的角色对吧?既然需要操控她的玩家,北斗是夜光的式神这种推测就不可能成立。”
“那、那当然啦。她怎么可能是那种厉害角色。”
“这么一来,夜光的式神在那之后怎么了,这个问题还是没解决。”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毕竟主人都死了嘛,应该是一起丧命了——否则就是不用再受到束缚,到哪里去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了吧?”
老是在说这种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春虎深吁口气,随口应付了两句。冬儿听了,脸上浮现深不可测的微笑。
“……说不定他们还仰慕着主人哦。”
“……然后呢?这次轮到让夏目差遣吗?还真是倒霉的家伙。”
他敷衍应道,在冬儿的笑容中忍不住跟着笑了。这是春虎在告诉冬儿事情经过后,第一次展露笑颜。
冬儿靠在椅子上,轻轻耸肩。
“结果神秘的少女到最后还是个谜啊。”
他的口气和平常一样刻薄,听来却有几分不同以往的寂寥。
某处传来暮蝉鸣声。
日历上还在过着炎炎夏日,但是春虎、冬儿与北斗——三人的夏天也许已在此时画下终点。
两人半晌无言,共同迎向夏目的尽头。
然后,为了朝崭新的季节迈进,聊起了新的话题。
时光匆匆流逝。
短暂的暑假结束,夏目回到了东京。
翌日,春虎便向双亲表明要离开目前的高中,前往阴阳塾就读的决心。
5
“……太慢了吧,夏目这家伙到底打算让我等多久……”
春虎面对大都市东京熙来攘往的人群,手提运动提包,背上背着个大背包,悻悻然地伫立在街头。
阴阳塾位于东京三大都心之一的涩谷,春虎就是在涩谷车站外的出口等着夏目。
事件结束后,春虎和夏目来回传了好几封简讯,也有透过电话直接讨论。再怎么说,春虎现在是夏目的式神,夏目描绘在他脸上的五芒星就像刺青,至今依然留在左脸颊上。
“春虎,你听好了,总之你要尽快到东京来,式神必须随侍在主人身边才行。”
在手机另一头,夏目曾耳提面命如此交代过。她的语气强势,是为掩饰羞涩——要是这样就好了,春虎心想。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是式神,倒像被当成了随从或仆人。
不过。
“……最后还是到这里来了。”
他当面告诉双亲要进阴阳塾时,他们并未表示反对。在那之后,他忙得昏头转向。他在暑假期间申请退学,并且接受阴阳塾的转学入学考试。这时期通常没有学生入学,春虎不知道,这或许是靠着土御门的名声——尽管现在是否管用仍令人存疑——在私下运作,也有可能是他在大连寺铃鹿那起事件中立下的功劳获得了肯定。
不过,总之,这事情背后有什么内幕,春虎概不关心。
他身为式神,只要多少能帮上夏目的忙就行了。
八月三十一日。
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暑假就要结束。
“……她未免太慢了吧,夏目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一到涩谷就传简讯,告诉夏目自己已经抵达。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人来人往,就是不见他在等的夏目。春虎叹了口气,仰望天际。
太阳正好完全沉落,夏日夜空倏地转换色彩,染上一片澄净的靛蓝。
在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暂魔幻时光。这一天的天色特别鲜艳,光是这么仰望便叫人暑气全消。不知不觉中,春虎的脸上浮现笑容——
“蠢虎!”
起初,他以为是幻听。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声音吸引,看见了一个笔直朝自己走来的人。那个人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不仅因为她俊美的容貌,她身上穿的衣服更是极具特色。
那人穿着阴阳塾制服,一身漆黑,上衣则是类似平安时代阴阳师所穿的狩衣 。
只是——
“好,好久不见,虽然也不过才两个星期而已……你等很久了吗?我也有点……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不、不过,已经没问题了,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一个阴阳塾的学生站在呆愣的春虎面前,尽力掩饰又藏不住羞涩与紧张,满脸涨得通红。
那是春虎的青梅竹马。
但是她身穿男生制服,口气也和男孩子一样——简直像个少年似的。
她的黑色长发没有像平常一样披散在背后,而是从肩膀垂到胸前,并将发尾扎成一束。
束在发丝上的是似曾相识的粉红色缎带。
春虎愣住了。
“……夏目,你在搞什么?”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来接你的啊!”
“……你那语气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那当然是……咦?——等、等一下,叔父叔母没告诉你吗!?”
扎起头发,穿上男生制服——女扮男装——的夏目突然慌了手脚,露出本性。春虎频频点头,她于是挺直了身子,把脸凑到春虎耳边。
她态度一转,改回熟悉的口气说道:
“‘身为土御门家的继承人,与外界往来时,言行需有如男子。’这是本家的‘家规’!
春虎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吗?”
“没听过。”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拜托过叔父叔母要事先跟你说明清楚的啊!”
“……这、这样啊,我想……他们大概忘了吧。”
他们会忘记的可能性很高,就算没忘,这几天也实在是忙得人仰马翻,无暇顾及。
春虎尴尬说着,夏目一下子羞红了脸。
看来她原本的计划是,春虎了解事情原委后,进而在言行上配合女扮男装的夏目。此时的 一她显得进退两难,全身僵硬。
春虎这下总算明白,事件结束后,夏目为什么要求别说出自己的名字。因为,“土御门夏目”对外是个“男人”。这根本就是食古不化的“家规”,但实际成为式神的春虎其实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青梅竹马的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春虎一脸不自在,夏目嘴角轻颤,像是深觉丢脸,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看来她实在很不擅长随机应变。
“——反、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春虎也要好好配合!听到了吗?可别忘了,你是我的式神,必须服从我的命令,明白了吗?明白的话——”惊慌失措到了最后,夏目自暴自弃大叫。
春虎随口应了声“好啦。”夏目依然红着一张脸,抿上了唇。
“我知道了。夏目,又要麻烦你了。”
“…………”
他冷静回应,夏目听了不发一语。
然后,她以战战兢兢的确认语气问道:
“你真的知道了吗?”
“我不就说了吗?”
“……全都知道了吗?”
“全都知道了。”
夏目凝视着春虎,春虎也回望夏目。两人之间有种确实的共识,一种达成共识与“重逢”的喜悦。
夏目的乌黑双瞳摇曳映照着童年玩伴的身影。
“……对不起。”
“咦?”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语落,她低头致歉。扎起黑发的缎带随她的动作轻柔飘摇。
“一开始……我只是在练习,练习新的咒术和男孩子的言行举止。有一次,我本来想说出实情,可是春虎说‘不用说了’,我也就没多说什么。我怕一说出来,春虎和我的距离又会拉开……”
夏目啮咬粉唇。
春虎笑了笑。
“你也太夸张了,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啦。”
“春虎……”
夏目仰头,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盯着春虎的眼神炙热,脸颊染上了不同于刚才的羞涩绯红。
“你又不是故意骗我的,不是吗?是我爸妈忘记告诉我这件事情,而且我才不会因为你女扮扮男装,就跟你拉开距离。”春虎爽朗说道。
“…………”
夏目惊讶地眨了眨眼。
“……咦﹒?”
春虎没注意到夏目的反应,又继续说道:
“不过,我是什么时候叫你‘不用说了’?我之前跟你说过这句话吗?”
“…………”
夏目严肃的表情瞬间闪过疑惑,当她察觉两人明显在鸡同鸭讲时,心里更加不解,突然慌乱了起来。
“……春虎,你该不会没注意到吧?”
她故意随手拨弄发丝,轻摇缎带。
春虎愣愣问着:“什么?”
“你不是说全都知道了吗?”
“不就是‘家规’吗,那也没办法啊,毕竟你这个人那么认真。”
“…………”
春虎展现出宽容的态度回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夏目脸上的表情缓缓归于平静。
“……骗子。”
“什么?为什么?”
“大骗子!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开玩笑了,蠢虎!”
“咦,等一下,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火?”
夏目挥动粉拳,猛捶春虎,神情不像生气,倒像快哭了。来往路人纷纷朝两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她也不停手,一再挥拳捶打拿着行李的春虎。
此时。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真受不了你们两个。”
一个反手将波士顿包提在肩上的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人像是站在远处,目睹全部事情经过,露出打从心底惊愕的神情。
望见少年,夏目惊讶地瞪大了眼。
春虎则是开口间道:
“哟,冬儿。你和这边的朋友处理完事情啦?”
“也没处理什么事情,就只是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我回到东京而已。不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车站前面。”
说完,冬儿以锐利的目光朝夏目瞥了一眼。
春虎连忙解释:
“啊,她就是我常提到的那个本家的天才,土御门夏目。你别看她打扮成这副模样,她其实是女的哦。她是因为‘家规’规定才会假扮成男生,拜托你别告诉其他人——然后,夏目,他是我的朋友——”
“……冬儿为什么会在这里?”
夏目茫然细语。春虎大感不解。
“我有提过冬儿的事吗?你还真清楚耶。他是阿刀冬儿,头上总是戴着头巾,那是他的特征——咕噗!”
春虎还没说完,夏目已经一把扯住春虎,差点没发火。
她紧抓住春虎胸口,双手猛摇个不停。
“我间你,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呃,那个,他也会一起进阴阳塾……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他要进阴阳塾?搞什么啊!冬儿不是外行人吗!?”
面对夏目的无理取闹,春虎搞不清头绪,只能睁大了眼。
在一旁冷冷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的冬儿于是开口说道:
“我本来就是见鬼。”
夏目一时说不出话,愣愣盯着冬儿。
冬儿则是耸了耸肩,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是以前被卷入灵灾的后遗症,到现在都还在接受阴阳医治疗。我打算趁这个机会以阴阳师为目标,以后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夏目吃惊地张大了嘴。
“……本来?等一下,那就是说……?”
夏目战战兢兢地出声确认,冬儿回了一个不怀好心眼的邪恶微笑。
“我还满会分辨人跟式神的,尤其相处的时间愈长,就愈肯定。还是别说这些了,初次见面啊,夏目,那条缎带很适合你哦。”
“…………”
夏目的双唇微微颤抖,无力松开了揪起春虎胸口的手。
春虎被她这反应惹得一愣。
“呃……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春虎少一根筋的发言,夏目哭丧着脸,冬儿则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春虎。”
“什么?”
“蠢虎这绰号实在很适合你。”
冬儿一说,夏目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满脸通红地发出凄厉叫声:
“别说了!蠢虎和另外那个人快跟上来。告诉你们,在阴阳塾里,你们算是学弟,劝你们最好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抛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过头,把头发甩回背后,迈步走进拥挤人群。
春虎睁圆了眼。
“……她到底怎么了?抱歉,冬儿,她平常不是那副模样的。”
“不,她平常就是那样了。”
冬儿笑着,快步追起夏目。
春虎的脑子里混乱到了极点。
不只夏目,冬儿的样子也很奇怪,看上去甚至有几分雀跃。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好像只有自己被抛在后面,那不是指空间上的含意,而是就整体气氛而言。
他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不过要是在这地方被抛下,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很有可能迷路。春虎重新提好行李,赶紧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前追了上去。
“欸!夏目、冬儿,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对吧?你们瞒了我什么事!”
他每从后方一出声,夏目就走得愈快,扎在发上的缎带也跟着惬意地左摇右晃。
一看见缎带,春虎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了脑海。
——咦?
那东西一闪即逝。春虎烦闷苦思,一边卖力追赶夏目他们。
人群中,主人的缎带轻盈摇晃,循循引导新生式神。
“土御门”的历史再次开始转动。 http://www.shencou.com/files/article/attachment/0/40/1754/705.jpg
雨堂木 发表于 2021-8-31 11:59
这个也不长
你看我转的,拉一两下就看完了,主要深度文学我要纸张看,手机习惯了略读 律己浪花 发表于 2021-8-31 16:48
你看我转的,拉一两下就看完了,主要深度文学我要纸张看,手机习惯了略读
第一部完结了
可以整理成一个帖子
以后你们看的就过瘾了。 雨堂木 发表于 2021-8-31 17:37
第一部完结了
可以整理成一个帖子
以后你们看的就过瘾了。
←_←留给后人看吧 律己浪花 发表于 2021-8-31 20:13
←_←留给后人看吧
第二部你们看吧,这个据说超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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